我希望啊。宗教是真的。爱是永远形成中的。相伴永远是固体的。
用香水喷在母亲枕旁,用热水擦拭被一个个秋日吸净水份的皮肤,把越剧塞进耳朵里,奢望她在乡音里舒服。
但时间不会是温柔的你。它把一个雕塑风化,哪位观众也回想不起最初的模样,只能轻轻拍一拍,辨别出稀薄的碎屑,对她说:请再长寿一点,毕竟女儿爱你。”
但女儿只剩下懊悔:和儿子一年一度旅行,给自己无数可以供好奇心去消磨的时间,但是却从来没有把母亲当作女朋友。
我想我还是比较合格的。我把母亲当作女朋友。但仔细思考,不是这样的。是母亲先把我当成了女朋友。
有一天,是一个日光明媚的下午,我们躺在床上聊天,我妈说着说着突然来一句:“为啥我觉得你是我姐姐。”我“啊”得大喊一声:“天啊妈妈!”她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快点忘记它!”而我知道了,妈妈原本是比我想象里的,更加依赖我。
告诉她微信里的红包链接不要点。
拼多多的活动不要参加。
转基因的食物可以随便吃。
不要从淘宝自己买东西,把链接发给我,我有更便宜的打开方式。
她一点点照着做,开始时不甘心,但最后是心甘情愿的。直到有一次,她要我买10个鞋架,发链接给我,我忽略了一套5个的标注,竟然下单了50个。好大一个箱子寄到家里,她雷霆大怒:“以后你不帮我审核!我就自己买了!”她当然不会自己买,因为依赖虽然是偶尔从捂住的嘴巴里冒出的秘密,但依赖总归是甜蜜的。
这本书原本是可以很甜的。每一句读下去都是韶光岁月,花间小事,就连战事也被写的悠扬,一个个悲剧能搬到荧幕前可供观赏。
但,当母亲的点点滴滴被细胞夹一样从显微镜上捏起来了,反复提醒你,那都是含着新鲜水份家常烟火的曾经,缺再不能拼成一个曾经的母亲了。
你就会想起自己记忆里,远到可能脚指头那么远的身体细胞才会想起的记忆里,最年轻时的妈妈的形象。好甜呐,烫着卷发的妈妈在一个冬日的夜晚风尘仆仆拧开家门,钥匙一串哗啦啦放在鞋柜上,用一点带着娇羞的笑容问:“我的头发好看吗?”我和爸爸说:“不好看!一只绵羊走过来!”于是妈妈在那个晚上一边吃饭一边哭,爸爸急得手足无措:“开玩笑啦,好看啊。”
妈妈当然是最好看的。虽然不愿意承认,年轻时居然比自己还要好看。好看的妈妈,嫁了人,从仙女变成主妇,变成一个哭起来三栋楼外都能听到的女娃的妈。卷起袖子,做馒头烙饼,炒菜喂奶,洗衣服教数学。然后温柔与不温柔的时间划掉一天天的刻度,提醒你:“昨日不再,今天,是你人生里最年轻的一天。”
她都牺牲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啊。
衰老和渐渐的死亡,都是读起来可怖,想起来可恨,经历起来却寻常的一件事。如同温水煮青蛙,尚未努力燃烧,总觉得有出头的巅峰一时,然而命运早给每一分秒的行动都给予了回答。
我不愿承认妈妈的衰老,正如我常常忽略,我们母女俩,都在朝着终点迅速奔跑,比地球的自转快,而消逝之后,比河外星系还要远。抱着我的孩子,摸到嫩嫩的皮肤,听到没有被雕刻过的嗓音,又止不住惋惜,他无法停驻,要面临瓦解的周围,要学会面对自己的瓦解。
我希望啊。宗教是真的。爱是永远形成中的。相伴永远是固体的。握手时的心意是和暖的。梦不是浪费的。
我希望啊。还可以多爱一点妈妈,让我们之间,一切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