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孔多在下雨”

在《百年孤独》（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版，范晔译）的第145页，平静地这样写着：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线路上一阵长久的沉默。忽然，机器上跳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冷漠的电码。

“别犯傻了，赫里内勒多，”电码如是说道，“八月下雨很正常。”

我读到这里时，便觉一片大水在头顶倾盆而下。“马孔多在下雨”，短短六个字，却成为整部小说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句子。这平淡的一句里所蕴含的绝望、悲伤，以及对宿命的毫无察觉，可能是理解整本小说的一个最有趣的切口。

《百年孤独》是这样一本小说，这些年我们曾无数次读到它的开头、它的结尾，却从未完整通读过。它讲述了一个家族一百年的此消彼长，“这个家族的历史不过是一系列无可改变的重复，若不是车轴在进程中必不可免的磨损，这旋转的车轮将永远滚动下去。”所有的历史在一开始便已注定，开头最著名的句子“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独特的时间处理方式——推远，再站在远处拉近——便给人带来这样的感觉：你只是在听这样一个漫长的故事，在你听的时候，故事的所有情节都已经发生过了。讲述者只是在讲述历史，讲述这百年孤独的传说。马孔多这充满魔幻的村子置身现代科技文明以外，偶尔外面打开门透进来一道光，最终也被卷入这村镇一代代注定破败的循环。家族里的一代又一代人都采用那几个相同的名字，何塞、奥雷里亚诺、蕾梅黛丝反复使用，反复重演着强壮的男人和操劳的女人，反复重演着那些强烈的情欲和孤僻的悲剧。就如同奥雷里亚诺上校制作小金鱼，做好小金鱼换金币，把换得的金币融掉做小金鱼。又如同阿玛兰坦白天织寿衣晚上拆除直到死。马尔克斯不煽情，不停顿，只用内敛的讲述把你淹没，让你欲罢不能。

但是这澎湃的信息量洪流突然停顿了一下，赫里内勒多突然发出这样一句，用泰戈尔的话说，就是“既没有用处也没有意义的”句子。这一句没有任何叙事功能，也不是魔幻现实的种种隐喻，仅仅就是对天气的一句感叹而已。但正因如此，它造成了一种奇特的抽离感。在汹涌而来的命运中忽然停顿了一下，仿佛从故事里跳了出来来审察，像是小说里的人物忽然发觉到他们正身处小说，跳出了命运发现了这哀伤的轮回。正是这种审察让这句话变得分外触动。

赫里内勒多在说出这句话时，正处于失恋的阴影，他身为军官有令在身，却在马孔多日复一日地消磨时光，连跟奥雷里亚诺汇报状况的任务也变得越来越无聊。此时又值“下雨”这容易令人感伤的天气，所以身为全书不多的几个家族以外的未多沾染陈腐气息的“正常”人，他在这无意义的时刻觉察了马孔多的无意义性。他感觉到自己身处悲剧，感觉到了这悲剧的悲剧性，却不可能挣脱。因此这一瞬间的发觉更显出这悲剧的悲剧。当悲剧中的人意识到悲剧，悲剧才刚刚开始。因此“马孔多在下雨”，在这一瞬间的一句平淡描写，挑染起了整部小说所有的悲伤。

因此我们才可以理解奥雷里亚诺此时的回复所蕴含的意义。奥雷里亚诺上校此时还处在自由党起义的领导者地位，指挥并热衷战争，丝毫没有发觉赫里内勒多这句话里的深层感触。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别犯傻了，赫里内勒多，八月下雨很正常。”他对扣在自己和家族身上的命运毫无觉察。即使若干年后，他的结局也是身陷制作小金鱼的循环老死家里。

当我这样想时，我又注意到一点，在奥雷里亚诺上校回复之前，线路上“有一阵长久的沉默”，那在这沉默的间隙呢，他在想什么呢？他应该是在疑惑，赫里内勒多何以变得多愁善感。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最终却还只是冷漠地做出了认命的批示。从提问到回答，就是书中人对自己命运的看法：偶有惊醒，毫不上心，自任裹挟。从多数人的结局来看他们也是殊途同归：匍匐于因果效应，受困于时间深处。

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在奥雷里亚诺上校死去之前，似曾相识地又出现了一次这句对白。第232页：

他干了一上午活计，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没有察觉到十点的时候雨下大了，有人在作坊叫喊着关门别让水淹到家里；他甚至忘掉了自我，直到乌尔苏拉端着午饭进来并关了灯。

“这雨下的！”乌尔苏拉说。

“十月嘛。”他回答。

不妨照那个著名的句式仿写一句：多年以后，面对乌尔苏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赫里内勒多给他发电报说“马孔多在下雨”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他已经将死了，他回忆起了一个个被他上过又遗忘的女人，接下来这一段关于下雨的对话与他多年前回复赫里内勒多的电报出现了奇异的对应。史铁生在《务虚笔记》中说，“也许从来就有这样一个秘诀：咒语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说出来，就是解除咒语的方法。”我想这句话就是这样。当奥雷里亚诺上校说出这句话时，他可能突然想到赫里内勒多当时说的话。于是，经过了漫长的颠簸，他终于明白了赫里内勒多那时的心境，他也看到了这荒谬。于是，他终于也知道了自己的死期。自己该去死了。

这不是奥雷里亚诺的语言，这是马尔克斯的语言。马尔克斯借由这两次对应成功地把读者也拉入这悲剧之中。哪怕仅仅就对语言这种艺术手段的掌控力而言，马尔克斯也确实不愧世界级大师。

2015.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