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前的共同体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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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从本书的第一条注释开始,说几句题外话。这条注释是说本书各卷各章的小标题由英译者所加。这也就意味着,原书是没有标题的。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在但丁的时代,书面阅读——特别是对学术性的文献——设置小标题并不是一件流行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作者没有这个能力或缺乏这方面的“文稿训练”,而是,对全文进行完整的、深入的阅读,才是讨论和交流的基础,这在当时应该是一种共识,因此,设置标题可能反而是一种懒惰取巧的做法。 1302年,但丁因为反对博尼法斯八世的贪婪腐败被流放,过起了十九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直至去世。但这也是但丁创作的黄金期,《神曲》就诞生在这个期间,另外还有《宴会》(1304-1307)《论俗语》(1304-1305)等。1308年,以贤能闻名的卢森堡的亨利伯爵被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亨利七世)的时候,但丁认为可以把和平统一的希望寄托在这位皇帝身上,并于1311年上书亨利七世。一般研究认为,《论世界帝国》就是这个时期但丁的政治理论代表作。 这本书三个大部分,思路很简明,即:世界需要和平统一,这有待于一个权力统一的帝国来实现;这个使命只能由具有伟大传统的罗马人来实现(当然,是古代的罗马人,而不是但丁同时代贪婪残暴的罗马人);世界帝国的权力直接来自上帝,而不是所谓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即教皇。第三部分“架空”教皇的论述,无疑对当时的教皇统治具有直接的冲击,意义和勇气非凡。对第二部分,我则持保留意见。这部分的论证依据,主要是古代文学(诗歌、戏剧等)著作中对罗马光荣历史和伟大精神的描绘,显然这这部分缺少历史研究的必要训练和基本意识,算是但丁当时的“历史局限性”吧。 第一部分则是我关注此书的重点。这一部分中,但丁认为创立一统的尘世政体是必要的,只有这样一个政体,才能给尘世带来幸福。 他认为,不同的文明有着共同的目的和共同的价值,那就是人类发展智力的能力。而想要达到这样一个目的,最好的方法是实现世界和平。这是因为,部分是整体的样品,而“个人在宁静的环境里思虑更加周详,处事更加明智,只有身处安定的太平时代才能轻松自如地进行工作”。为了造就普天下的幸福,有必要建立一个一统天下的尘世政体,即帝国,否则国家将无法实现目的,面临“内部相互攻讦”的境地。在统一的治理下,“部分结构的利益不能超过整体结构的利益”,“部分之间的联系就为着统一的结构而存在”。大而言之,“尘世政体是同上帝结合的单一的世界政体的一个部分”,“是整个宇宙的一部分……适应全宇宙的秩序”,而人又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的,理应像上帝那样是一个统一体,这样,才能使得“整个宇宙体现神的美德”,“人类只有尽其所与上帝相像,才能处于最佳状态”,“统一的真正基础就是上帝本身”。“人类只有以天国和天父为榜样,才能处于最佳状态。”因此,人类的一切动力和运动服从独一的动力(即整体)和独一的运动(即法治),人类才能处于最佳状态。尘世政体需要一个最高的法定,即帝国;也就需要一个最高的首席法官,即帝王。 从另一个方面讲,世界政体有利于使得贪欲减至最小程度,使正义的威力获得最大发挥,从而为世界带来良好的秩序。如但丁所言“正义只有体现在最自觉自愿和最有能力的人身上才能在全世界发挥最大的威力,而唯一具备这种条件的人就是世界君主。”——这与孔子所强调的“圣人”愿意,何其一致啊! 统一的政体下,是不是意味着自由的失去呢?在但丁看来恰恰相反。他指出,“自由的基本原则是有选择的自由”。而人的“判断力往往介于理解和欲念之间”,理解基础上的取舍,才是自由的选择,否则,则是在欲念控制下的身不由己的行为。在但丁看来,只有在世界君主的统治下,生活才是最自由的,因为在这样的政体下,没有利害关系的取舍,公民代表才真的心无旁骛地去代表公民,法律才能心无旁骛去为建立良好秩序服务,君主才能心无旁骛成为全人类的公仆。总之,因为“世界君主无须贪婪(注意,但丁强调的是“无须”,而不是道德高标意义上的“不会”或“不想”),正义就获得了最大化发展的空间。正义的环境下,自由才能得到保障。 但丁还从高效率的角度来论述自己的观点。他认为“一人能做之事最好由一人去做而不必由众多人的人去做”,即便甲、乙二人都能干好一件事,也交给一个人就行了,因为“无用而又多添就是多余和累赘”。估计这是对希腊时代“青蛙围着水塘叫”式的民主发表的观点。而合理的状态是按照一个最好的统一原则去行动,这种行动也应由一人完成,才能更接近目的。当然,这并不意味世界君主要事无巨细独揽所有权力,而要把次级权力下放出去。但丁以摩西为例,摩西保留最高级的全面裁判权,而将次级判决权交给部落首领。 但丁进一步申说,统一为“善”的根本,需要协调一致的行动形成协调一致的意志。作为世界帝国政体合理性的历史性证明,但丁提出,正是奥古斯都(前63—前14)时代出现了一个完整的统一的世界政体,基督才会脱胎下凡,迎来一个天下安定的黄金时代。 为什么关注本书的第一部分?是因为我认为,但丁在本书中论说的基本原理,恰恰印证了当今时代“全球化”的趋势,也在700多年前呼应了当今中国所提倡的“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国际政治主张。随着世界经济下行压力加大,西方发达国家进入了全新的“原始时代”,扎起篱笆、竖起壁垒、举着大棒,像原始部落一般相互警惕、掐架。当时此,中国领袖 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主张,这个主张当然有利于中国的利益诉求,但你也不能可闭着眼睛对其担当天下的责任意识视而不见。 但丁所主张的“世界帝国”设想是700多年前所能想到的模式,对于当今世界来说,其构造当然过于简单,但其中所主张的原理却散发着持久的理性光芒。如果我们从西方原始语义的“帝王”概念而不是中国传统意义下的“帝王”概念来理解,就能够理解但丁所主张的“世界帝国”和“帝王”“君主”,是一个担当天下安定治理职责的领袖,而不是一个掌握生杀予夺权力的独裁者。从这个角度说,中国现在在世界上所扮演的,恰恰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当然,中国的实际力量和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还没有真正实现“复兴”的宏大目标,但就发展的速度和发挥的影响力的进程,已经令世界非常震撼了。 在中国共产党的集中统一领导下,中国已经从理论上解决了但丁所主张的统一政体,并在实践的层面逐步解决一系列体制机制问题,这里边任何一个问题放在任何一个大国,解决起来都不是轻轻松松的。同时,在中国共产党统一领导下,也避免了但丁在700多年前就敏锐意识到的政党政治的利益之争和低效循环等问题旋涡。而中国共产党所秉持的马列主义思想及其近百年来不断中国化的思想理论成果,无疑从更深的层次上,回应了从孔子时代就在关注的主政者的执政能力和道德自律等核心问题,将孔子所主张的“圣人之治”与但丁所主张的“世界君主”,推向了可当代化、可操作的层面。 当然,中国从来不是想做传统意义上的“圣人”或“君主”,而是世界历史发展的推动者、责任的担当者、人类福祉的创造者。尽管路还很长,但毕竟已经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