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才是尘世最虚幻的百合花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昨天收拾柜子的时候,翻出一本《纪德全集》,往事浮上心头,继而乐不可支。概因前段时间朋友借给我三本书,《田园交响曲》、《窄门》、《背德者》。而全集里基本都囊括了。因缘巧合,这些年来,我看纪德的书,至少看了3遍吧。之前总记得不起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个人,如今才记起,早在02年就已读过他。
02年,我13岁。那是什么都不明了却通透的年纪。第一篇,是在新华书店读的《田园交响曲》。看着目录觉得字数比较少,就先翻阅。日记体,第一人称,实在是比较好读的小说,不觉浸淫其中,最后毫不犹豫地买了全集回家。
13岁的我,不知道代入了怎样的自己去读。爱而不言吗?一直难忘的,是《田园交响曲》里,关于田野百合花的描述。 “我记得您常对我说,尘世最大的需求的是信任和友爱。您认为人多一点信赖,还能重新看到田间百合花吗?当我听到那句圣训时,我向您保证,我看到了田间百合花。我把田间百合花给您描述一下,好吗?———可以说,那是火焰般的钟形花冠,天蓝色的大钟形朵子洋溢着爱的芳香,晚风拂过便悠悠然地摇曳起来。您怎么说前面没有呢?我感觉到了!我看到牧场上开满了田间百合花。”
我自己也可以做出如此描述,所以并不觉得乐器表述颜色、热特吕德想象中的百合如何惊艳。但是当时却反反复复地停驻于此,触摸这段话,直到确定记忆不会遗忘它。彼时心里万分确定,田野百合花,这种绝对纯洁、美好的意象,至少在爱情中一定不存在,在我的一生中也不会存在。牧师驯养热特吕德,比我看到小狐狸对小王子解释驯养更早,也更绝对,幼女养成嘛。一无所知的盲女接受牧师的悉心驯养,她自己就如同一朵盛放的田野百合花,听懂了音乐,听懂了圣训,学会了舞蹈,她敏锐地感觉到牧师和牧师儿子爱她,她说,“他不如您这么爱我。”她实际上学会了感知尘世所有的美好。
牧师真的养成了一朵圣百合花吗?只是因为牧师从不宣读《圣经》里有歧义的章节,让她对尘世的理解仅止于此吗?是她自己吧。开化以后,只想紧紧抓住世间所有善音。她确实看不见牧师妻子脸上的皱纹,但是她却屏蔽了牧师妻子愁苦不耐的声调。牧师是她最忠实坚强的依靠,所以除了他,她无所谓别离。她觉得牧师的儿子雅克被迫离开她,去阿尔卑斯山,那阿尔卑斯山便也是美丽耀眼的、不值得雅克难过的。这是人天生的自欺:我不选择你,所以我祝福你此后一帆风顺,尘世幸福。
“眼睛看得见的人不会看。”这句话好像重复了多次,这在我是极度讽刺的一句话。盲女真的会看吗?如果她曾经用心看过,她不会说出:“我一看见雅克,就恍然大悟,我爱的不是您,而是他。他跟您的面孔一模一样,我是说像您在我想象中的面容……”我不了解宗教,所以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热特吕德看见雅克的面孔,听他告白,就可以连信仰都一齐变动,即使那是一张年轻、正义的脸?圣保罗对《圣经》的解读描述了世间的不德吗?高过我们动物本能的喜爱?高过崇拜,高过真理?天主教、基督教、新教,教义之间的鸿沟,如同人与人之间的鸿沟一样,都是如此深、大吗?非黑即白。我们是否是属于主、属于各路神佛,属于各自父母的?我们追求的情爱,比我们自身存在更高大吗?如同我们心中的道德,总比我们自己高大吗?
人一诞生,就是恶的啊。因为尘世美好的标准太高了……于是我以为的爱,只能是充满恶的。需要用一生去矫饰的。非田野百合花式的。我爱你。爱你的滥情,爱你的背德,爱的你衰老。但是我也爱我自己,爱自己的盲,爱自己的开化,爱自己的梦幻。爱是牺牲还是苟活?可不可以,我就此违反《进化论》,违反《自私的基因》,爱你到死。我不要管别人的蹉跎,不贪恋正义的颜值。我只是沙漠最饥渴的旅人,我是一只丑陋的藤壶啊,抓住了那艘偶然经过的船只,就一意孤行。我是否活在某一个永恒的瞬间,响彻着爱人呢喃的教义,响彻着霓虹般的交响曲,写下百合花般的名字?
我爱你吧?尘世万种,充耳不闻。纵使旅途中有更壮美的船只,有更汹涌的潮汐,但是我与你连成一体,除了死亡,无法分离。
人一生都有“道德和“人性”的困惑呢。我爱你,也许在牧师、热特吕德、雅克、牧师妻子眼里,都有不同解读。但是,我只愿意原始、矛盾地去爱啊。所以,热特吕德最后求死,我便原谅她。因为一而再再而三地阅读,看见的便不是虚伪的自欺欺人,而是高等动物最哀伤的妥协。我爱过道德,爱过妻子,也许爱过儿子,但是最爱的,还是那个紧紧抓着《圣经》,试图劝说你皈自己的自己。我是在幻想自己是主吧?我是爱人心里的神吗?多希望你一生如同蒙昧的补天石。
“爱里面从来没有恶。”只是,我是那个投在阿梅莉脚下寻求祈祷的牧师。我容颜衰老,言辞苍白,我多想痛哭一场,然而我的心比沙漠还干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