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的断代
我们辛苦找来向他致敬的语词,他都用过。我们寻找新的赞语,找到的却是他的回声···我们在情感的每个角落都能碰到他的声音。甚至连我们的哭笑都只有部分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总能在他留下哭笑的地方哭笑,它们已经打上了他的印记。
——乔治·斯坦纳
莎士比亚在西方的分量,就像是语言的定海神针。只要世上还留有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和一部圣经钦定本,就不用担心英语灭绝。
莎士比亚的作品中,许多关键语词之所以能够唤起和控制我们的注意力,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莎士比亚在作品中通过天才的技法,将词语尘封的词源中蕴藏的力量展现出来。在基本意义之后,更大的共鸣声被激发出来产生更加广阔的效果。因为词语不是哲学上切削出的精确概念,更不是数学上的定义,更像是一小片混沌外围延拓出的可感的图案,而这个外延的图案,除了日常的意义之外,更广阔的含义去觉得使用者的使用方法和他所塑造的语言环境。
比如在《哈姆雷特》中,霍拉旭说的“disasters”(灾难),它在词源上来自于拉丁语astrum,后变为意大利语中的astro,也就是星球或天体。如今的astronauts(宇航员),astrophysics(天体物理)都是继承这一词源而来。加上拉丁词根“dis”暗示着真正的混乱或星球陨落,这个暗示为哈姆莱特后来的自白——繁星点点的天空变成了“一大堆污浊的瘴气的集合”——作了铺垫。
霍拉旭隐射了时代的“extravagant”(过分),其词源意义原本是“远游”,只是到了16世纪最后十年才开始带上了“浪费”和“可悲的过分”的弦外之音。
extravagant下一行中的“confine”,霍拉旭在使用它的基本意义和隐含意义,从而产生出生动的效果。“confine”既指“界限”又指“监狱”(在这个意象中还有许多涉及不同限制程度的差异);哈姆莱特父王的鬼魂还在人间游荡,逃脱了地狱的囚禁,全是因为他的灵魂中还存在着“过分”的欲念生命。
再来看哈姆莱特叔父克劳狄斯在谈到“obsequious sorrow”(服丧守制)时如何泄露出真面目,“obsequious”(顺从的)一词既有拉丁词源意义中“葬礼”的确切力量,也有更加现代的涵义,影射“谎言”、“卑躬屈膝、溜须拍马”。我们还应当注意到,这个短语是多么深刻的讽刺,让我们想起哈姆莱特父王葬礼的仓促。正是因外莎士比亚善于使用那小片混沌外围延拓出的图案,才成就了他作品的地位。
然而这种词源带来的隐喻在今天已经渐渐消逝,旧时的人文素养在今天的衰落已经不可避免。如今阅读莎士比亚的美国人,欧洲人,若非具备专业背景,又有几个人懂得disasters中蕴藏的天体的意义,更别提将他纳入自己的感受力当中去了。但这也不能过多责怪如今的大众,在十八世纪工业化和如今商品金融的冲击下,生活和生产方式的演变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人文素养可以更新的速度,而后者却正好是语言活力得以在社会上保持的源泉。几乎所有的有语言且有组织的社群,只要能够接触大众传媒,都能偶尔读点或表演点莎士比亚的作品。然而,在工业革命的后半期以来,这种大众教育产生出的是一种特殊的半文盲,只会在非常有限和充满功利的范围内阅读和理解。这种文化素养和语词意识与隐藏于伊丽莎白时代文本中的情感习惯和参照体系严重脱节。当脚注越拉越长,当注释表变得越来越简单,文学作品就丧失了直接性。它走出了直观可见的视野,进入了专门学问的空间。这标志着作家、诗人和艺术节与公众之间默认的共识有了重大改变。
如今绝大部分人本质上是抱着非常鲁莽功利的方式在使用语言,他们认为语词的意义固定单一,认为话语的潜力能够固定下来,被放进启蒙读物,以及词汇基本用法的袖珍词典。然而,当我们接受了教育,从文学中了解到情感的复杂需要,我们便意识到,语言具有非常复杂深刻结构,在某个词中,在它出现的位置或重读中,潜藏着芜杂的。这不仅是西方语言的困境,同样在中文环境中,当我们频频使用“洪荒之力”这些流行语时,也是多取表面俗成的意义,词源上的丰富含义因为人文素养的断代而大量丢失。并没有多少人晓得《战国楚帛书》中用来描述开天辟地之前的“洪荒”两字的本意:草木茂盛,洪水浩渺。再譬如《红楼梦》中警幻仙子对宝玉说“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当中的“意淫”又与现在的YY意淫相差十万八千里。提及交通大学的校名,只记交通是transportation, 却忘了“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忘了“因其富厚,交通王侯”。 得使用一个词语或一组词语时,仅仅将词典中给出的定义和通用用法的范围纳入控制的活动,对于文学,对于语言的发展是远远不够的,它还要求我们听到一个词语周围所有的弦外之音、内涵和回声。没有有足够素养的公众,理想的阅读行为,用批评的感受力重新创造艺术品的努力,注定变成武断的印象或说教。在一个共同体内,必须有训练有素的读者群,齐心协力完成对文学的成熟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