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因死生而堕千里之志
一出一出慢慢写……
本月群读书目，《牡丹亭》。高中时候断断续续读过一些，喜欢它词曲华美，不似人间所有。遂看了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后来在某个宿舍又见过一精致的图文本，名字已然忘了。谢君处有一本白先勇的《姹紫嫣红牡丹亭》，他言阅毕便借与我，然而，我还是想趁着情致先读一遍电子书的原文。
有纸质书借阅，有共同阅读，便越发喜欢这个读书群。因为我是一个不自律的人？群读书投票结果是曾读过的书让我异常兴奋呢。少年时的阅读都是遗憾的囫囵吞枣，很多书看过即是，并不再翻阅。如同年少的爱恋，止于疼痛，至于痴狂，却不肯再去深究。属于病字头的一生啊，不管几岁，总会莫名觉得身后山川错落身前白云莽莽，谁还肯回头？将那些疯癫从头翻越。
人一生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那人生怎么可以反反复复爱着同一个人呢？那人不是在某一个时刻就死了吗？甚至是在你还来不及抵达她时。曾在梅边，曾姹紫嫣红开遍。我们会嘲笑帝王长生不老的的幻想，却折服于杜丽娘念念不忘、死可以生的欲望。因为这是每个人心里最私密的情感虚妄吧？
我想奋起一腔孤勇去爱你。但是不够。对比杜丽娘，你是不信吧？不信在某个时空里，你不是抵达了一处又一处的空港，而是睡去又醒来，看着一树一春又一春的花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再而衰，三而竭……你们普通人的爱恋有进有退。而我所写的感情没道理呢。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于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凡俗的安全感才荒诞。我所写的故事纯粹呢。不可描述也纯粹，梦中梦最纯粹。
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故事的脉络我以理格之，细节以情通之。所以一切不荒谬。是斯人也，辄情之至所必有邪，so这故事我汤显祖超认真的。
牡丹亭上三生路。残垣断壁便走不下去了么？我本有情人。岂因千里废相思，岂因死生堕千里。
第一出 标目
老汤我辞官赋闲了。不开心啊去哪都不开心。白天在玉茗堂读些言情故事缠绵句子，觉得世间的情爱都不得我心。所幸晚间红烛燎燎，临川有梦。那些故纸堆里的事好像忽然有了色彩。老汤我笔下有风，写一则闪闪发亮的《还魂记》给你啊：
春日载阳，春梦如燕盘旋而来……踏青时杜太守家的小姐丽娘梦见了一个折柳的书生，那一梦是如何的如痴如醉、不可描述啊，竟让她相思成疾，最后画了自己的遗像葬在梅花道院。为什么是折柳啊？折是夭折的折，折是折桂的折；柳是风流的流，柳是不可留的留的啊。（摊手。）三年后有个叫柳梦梅的书生来到梅花道院，梦见和杜丽娘不可描述。少年的春梦应和了少女的春梦，如同王子吻醒睡美人，少女便复活了。他们结婚了。（无趣……）所幸男主带着女主去考试的时候，淮阳流寇作乱围了太守府。杜丽娘让柳梦梅回家看看，杜太守却疑神疑鬼地把柳生绑起来抽打。当此时，考试捷报说柳生中了状元——（女主剧里男主总是如此牛逼呢！）
第二出 言怀
世间多少落魄王孙公子，我柳梦梅也是其中之一。家在岭南，却是河东柳氏之后呢。读书把我家底都败空了，三场得手，贡生功名，或许可以当个私塾里的书匠？但是我还是要继续考公务员啊，不然你们这些乡野村夫，想必永远不会相信我是柳宗元之后吧？天高日晒， 郭驼背二十八世大概很满意种树果腹的日子。而我胸怀大志，不免过得浑浑噩噩，总想着哪有发达的捷径。半个月之前，我忽而做了一个很瑰丽的梦。梦里有一个梅树伴身的女子，身材不高不矮，颜色不用增不用减，姿态如送如迎。啧。她说：柳生，你遇见我才是你的姻缘，才是发迹之始呢。——是我的缪斯托梦给我了吧？梅树、梅神，果然如我的风骨。从此我名萌妹，不是，名梦梅，字春卿。BGM响起——王力宏《在梅边》。
梦长梦短，年来年去，我就要进京赶考了。憋着一个当状元的梦想，我终于要展开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了呢。想我当年，没有萤火虫学孙康囊萤，便毅然学习匡衡凿了邻居的墙。什么东墙不许凿？偷光不是偷啊！无知凡人，总有一天我会像梅花傲雪盛开，在柳树下和美人暗度春光~哼，那时节我便是尔等高攀不起的章台跑马溜溜的汉子，小丝鞭SM着梦里的缪斯。P.S.我有个朋友叫韩子才，是韩愈的后人，和我一样乃名门之后。虽是个奉祠生，谈吐却也凑合，所以我也常到他那玩……
第三出 训女
一生名宦守南安，归去惟看屋外山。 我是西蜀南安太守杜宝，杜甫之后。此生几番出世入仕，颠沛不定。年五十却有去官回乡之意，四品以上或许不是我这等孤廉之人可以奢望的罢。 我夫人甄氏，是魏朝甄皇后的后代。（傲娇。）我们的独生女丽娘尚未婚配。妻子说小女女红远超凡人，我愿她也能通晓诗书，将来适配书生。
是日春光明媚。丽娘想到古人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便捧著酒肴看望，愿我们无忧百岁。
岂能无忧？杜甫尚有学诗的儿子，我只有画眉的女儿了啊。诗书传家，下一代，哪有光耀门楣的希望？我从不曾觉得自己是现充。夫人宽我的心，言到佳婿如子。但愿如此吧。
那丫头，春香，你说小姐终日在绣房都做什么啊？绣啊。绣了多少？绣了打棉（纺棉）。什么棉啊？？？睡眠。
……她娘希匹啊，我为官如此清廉，却从没耽误过读书。我以为的掌上明珠，人中美玉，却竟然白日瞌睡，性懒愚且鲁？
丽娘似有不忿。老妻决意请个女先生讲书。
哎，不够啊。我请一个学问扎实的老先生吧。官家小姐只会女红岂不可惜。门风恒久远，每一支永流传。愿我生女如道韫， 风生雄辩 ；愿我生女如班昭，能解汉书。
第四出 腐叹
我是南安府学堂秀才人称白发龟仙人的的陈最良是也。十二岁中秀才，却折戟三年一次的乡试十五次。 最后甚至因为成绩太差被取消考试资格。科场苦禁，蹉跎直恁！ 我两年没能当上私塾先生，学生都喊我入不敷出陈绝粮。我精通占卜、风水、医学，他们就把我的表字伯粹改成“杂百碎”。俗话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六十而耳顺，对于此生，我已然绝望了。 “儒变医，菜变齑” ，我这一生，也是够了吧？
昨天听说杜太守要为自己的小姐请个先生，无数不得意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了呢。七宗好处，七宗罪，呵呵。 他们不知道女学生难教，轻不得，重不得。当然读书人做这事也有些不体面，哭不得，笑不得。如我这样的老人家才做的好呢！
太守府的仆人说府学的教官推荐了几十人都不中。哎，可不是不如我这般老……成持重吗？吾乃无边求福人，若有一天，咱家也能成为太守府的座上宾，必与你这小小仆人共享富贵。
第五出 延师
府前讼少，这山色便也好。 朝看飞鸟暮飞回。印床花落帘垂地 。我杜宝出守南安，诸多德政，上天却不赐我佳儿继承衣钵。一妻一女。我便找个老儒教我小女吧。府学的禀生陈最良，年可六旬，从来饱学。一来适合教我女儿，二来可与我为伴……
——实在太想吐槽了。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陈无良说，不会诸家杂作的庸医不是个合格的丑儒。果然大邦生大儒啊。 这一厢杜宝宝得遇陈老师，那一厢《诗经》里惊现后妃德？同一本教科书，是陈老师你太优秀还是古人都如此毁人不倦？
终于拜师了，却是着丫头春香向陈师父叩头。 学不好了请先生打丫头。杜宝宝果断立了Flag。
第六出 怅眺
前文曾说起韩子才。其人乃韩愈之后，韩湘子嫡派苗裔也。 虽然乞相寒儒，却是仙风道骨。（仙风道骨为什么是个丑角啊喂？）一个是香火秀才，一个是寄食园公，免不了惺惺相惜。
一日，柳生来赵佗王台访这韩生。荒台古树寒烟，攀今吊古也徒然。然而已经登台，却不说些气象话？柳生和韩生便追忆先人柳公、韩公。二公文章岂不高？ 赛高、赛高。然终究贬窜烟方。时也、运也、命也？
制书买田，怎奈卖向明时不值钱。不过，振作起来吧朋友！看看眼前的赵佗王台，想想那陆贾秀才。招安了赵佗，黄金累千。便是那不读书的汉高祖，听见《新语》十三篇 ，也立时拜他为侯。
高台有快哉之风，好男儿有志中状元当大官。行动起来吧朋友！听说，有个钦差识宝中郎苗老先生（识宝划重点要考），将于多宝寺中赛宝。到时一起去啊！ 柳宝宝慨然应诺。
第七出 闺塾
陈最良迂解《诗经》，杜丽娘迟到思游园，春香闹学。如果看剧，便是一出顶好看顶活泼的喜剧。春香有一种普天下书童领袖的感觉，比茗烟强得不知多少。
“ 花明柳绿，好耍子哩。〔末〕哎也，不攻书，花园去。待俺取荆条来。〔贴〕荆 条做什么？ 【前腔】女郎行、那里应文科判衙？止不过识字儿书涂嫩鸦。〔起介〕〔末〕 古人读书，有囊萤的，趁月亮的。〔贴〕待映月，耀蟾蜍眼花；待囊萤，把虫蚁儿活支煞。〔末〕悬梁、刺股呢？〔贴〕比似你悬了梁，损头发；刺了股，添疤痆。有甚光华！〔内叫卖花介〕〔贴〕小姐，你听一声声卖花，把读书声差。 ”
论教学，陈老师真是一等一的庸师啊。选教材，讲的《诗经》。毛注又如何？难道诗三百里的爱情诗，都可以用后妃之德糊弄过去吗？孔夫子都不敢这么编啊。（唔，可能敢吧……）教学生，他知道轻不得，重不得，最后却连流氓丫鬟都没罚。
没甚文化的春香嫌弃陈老师的讲解，而我这样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当年也没有好好读书。你读你的经，我看我的诗。“君子好逑”是君子良配的意思？我特么以为是君子要好好地去泡妞啊！
我理解的思无邪，不是寤寐思服、求之不得的，男子无思不可言；是无端起琴丝的琴丝无邪，不是事无不可言。古人牛逼，敢叫女子不思春，敢叫诗经变女诫。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采之芼之，又能何如之呢？整个儿《牡丹亭》，就是杜丽娘的一场意淫吧？你梦你的章台柳，我看我的梦中梅。春色几千般，桃之夭夭，兰之猗猗。 春思几万种，灼灼其华，扬扬其香。我一生的高光，大概就是不合时宜地去爱了。你尽可不采而佩，于我何伤。
我本是世间闲草木，舒卷开合任天真。
第八出 劝农
过了春三二月。乍晴膏雨烟浓，太守春深劝农。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春畴渐暖年华。竹篱茅舍酒旗儿叉。雨过炊烟一缕斜。
善哉太守，美哉此乡。都说杜宝外出劝农给了丽娘游园的机会。可是， 相比真正的阳春有脚，经过百姓人家。杜丽娘所游的也不过是人工裁剪过的流觞曲水，委实华丽，委实虚妄。
第十出 肃苑
春香和陈最良的CP感很强。一个憨一个迂，却都无情。两个奇葩撑起了前期的喜剧情节。（或者是闹剧？）
〔贴〕说你讲《毛诗》，毛的忒精了。小姐啊，为诗章，讲动情肠。〔末〕则讲了个“关关雎鸠”。〔贴〕故此了。小姐说，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从前有一些诗歌，说了一些很简单的爱情。喜欢的人大概不好意思说它是情歌，于是纷纷解释自己从中看见了后妃之德、圣人之心。一些人替它穿上一件件体面的衣服，一些人将它收进棺椁里，称之为经。最后情不可言，理不可辨，人不如鸟。须知它原本只是小曲小调，是首单恋的小诗呢。讲粗糙的乡野偶遇，讲温柔小意的求偶。
【前腔】论娘行，出入人观望，步起须屏障。春香，你师父靠天也六十来岁， 从不晓得伤个春，从不曾游个花园。〔贴〕为甚？〔末〕你不知。孟夫子说的好， 圣人千言万语，则要人“收其放心”。但如常，著甚春伤？要甚春游？你放春归， 怎把心儿放？
——春香和陈老师的这次斗嘴，在我来看来是陈老师赢了。因为“求其放心”变成“收其放心”实在是彪悍。不伤春、不游园，心有放逸当口宣孔孟掐死之。圣人说追溯本心，陈夫子说克制。但是纵观全书，哪有一个修行人？求官的，求财的，求名的，求偶的。求而不得，不过是因为枷了别人也锁了自己，烦也烦死了。
睡醒读书，风吹哪页看哪页；春来游园，花开几许折几许。收其放心——这辈子都不可能收心的。春风十里，我就愿意睡死在风里，干君屁事啊。
第十出 惊梦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醒后再难将息。
《游园惊梦》，这出戏本身很好。青春版的身段过于缠绵。校园版的表情却委实让人出戏。白先勇先生推广昆曲，之前获尽恶名，如今却因为推动校园传承而被誉为“一个人的文艺复兴”，世事果真难料。不过喜欢就值得吧。不能尽善尽美便砥砺前行而已。
总之听这两版戏的好些人，好像想看的都不是台上缠绵婉转的舞蹈。反正我是闭上眼。就想好好听听那句：“ 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想爱个天然。 想叹声无常。想为那句“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坏了道行。故意周旋的身段只是为了让本就袅袅的春光更慢一些吧？那过分迤丽的唱腔只在这些片段里才显得恰如其分的优雅。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能与你相遇就很好。这句话，可以是宝黛初见，可以是张爱玲的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也可以是《诗经》里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不过想说的话太多了。我小心翼翼地沉默，也许是怕这梦中的些许氤氲，一说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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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的读书笔记，大概就写到这儿了。
不是没看完，不是不能写。实在是游戏太好玩，冬天也太清冷了。冷得连个梦都不给做。如花美眷都读得我慷慨悲凉，哈哈哈哈嗝。
绵绵密密的戏文里是深深浅浅的诗词。这种密度还收发自如的才情实在太变态太美了。无怪乎有人能捧着《牡丹亭》、《红楼梦》赏玩一生。
如果非要写，还是等心有旖旎了再继续吧~毕竟人到幽期话转多啊。
不过，应该是没有了。手动滑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