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粉碎了我的掌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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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尔扎克的手杖柄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 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 ——弗兰茨·卡夫卡
尽管肉体和精神的苦难都已被既往作家一书再书,卡夫卡依然是所有作家中最让我感到恐惧的一位。读卡夫卡是件困难的事:仅仅保持平和心态浏览任一短篇首尾,已足够使我感到过量的痛苦。焦虑、虚无、荒谬、失控感、(行动的和沟通的)障碍感……我在他的话语中仿佛失控的人,仅凭一根言语的细线或不凭什么吊着,经历蒙克的画作《呐喊》表现的类似的变形、高度挤压、扭曲重塑…… 他的文本是复杂多义的、意象是荒诞奇瑰的、氛围总是障碍重重,如上重重造成其特有的延缓的美感。
卡夫卡塑造的情境是惯常而非常态的。在短篇小说《乡村医生》中,从事着“乡村医生”这个平淡不惊的行业的主人公,夜半被紧急被要求上门诊治病人,对于“这个村子里的人”,似乎也是常事。但这一次不寻常:急于奔赴目的地时没有赶路必需的马匹;无助处境中出现了神秘的援助者,但看来并非不求回报;挂急诊号的小伙子神采一如常人,却呼唤着医生要求去死;医生以为患者没病之时,发现了他“花朵般的伤口”;外观不寻常的伤口“像花朵”,读来令人恶寒,却又只是寻常的斧头所为;受到出人意料的对待,医生被脱光衣服和病人放在一起,最终又得以归去。种种迹象表明这些是医生日常生活的缩影,这些所致的焦虑、恐慌、危机情绪令读者颇觉怪诞,于医生却已是司空见惯,不像偶然经历,倒像每日每夜浸泡在这些情绪、状态里……“不寻常”或许只是表象,是掩盖真实的尝试;如此高压不仅频繁地出现在医生的职业经历和日常生活中,也着实频繁地出现在以卡夫卡为代表的现代人的语境、心境、梦境。
他的语境中充满悖论。以《乡村医生》为例,集中表现为医者救赎之本职与拯救之失败的悖论。作为医者,自救尚且无力,何况渡人?医不自医似乎是一个由来已久的悖论,而卡夫卡夸大表现了它、在范围和程度上延展了它。“我”经历了至少三重拯救的溃败。侍女罗莎被陌生的援助者劫掠,似是作为履行平凡的诊治职责的代价,“我”想救罗莎,却被马载着一路奔向患者。救患者和救侍女都是救,“我”却似乎不能同时满足。对无辜的罗莎的拯救失败是第一次救赎的困境。患者对医生说“让我死吧”,暗示着对医生职业的信任缺失,医生也果然对伤口无能为力,这是第二次施救失败。医生被患者家属脱光衣服放在病床上,医生不仅无力救治患者、挤占了患者本已狭小的生存空间,甚至自身处境危险、自救困难主动者和被动者地位颠覆,这是第三重令人震惊的救赎困境。 这一切可以总述为掌控感的被粉碎。“我”要么无法履行职责救治患者,要么无法拯救无辜的侍女,事实上“我”既没有凭空召唤马匹的能力,也没有决定留下保护罗莎的能力,一切都不由“我”掌控,而像是随机的命运抛掷骰子得出的无序结果。医患信任危机、作为普通个体的生存危机、常态与反常态的同一、角色和话语权的颠倒……这些都使世界对于人们(小说主人公和文本读者)变得不可把握、不可掌控,甚至不可感知。 存在主义观点认为卡夫卡展现的境遇是现代人的极端境遇,我赞同不已。不然我为何不忍卒读?工业化、资本运作、科学体系建立和信仰危机爆发的时代,他将人们的所有彷徨、焦虑、失措、压力、危机感全部搓圆揉扁,放回他的高压语言熔炉,融入他的上述所有现代情绪,千万遍变形、锤炼,破碎而统一地端上来,让我感到“世界在我已是破碎”,成为一代代读者和学者眼中他的“荒诞”或称“变形”。
我希望卡夫卡再不能引起共鸣。
(这当然是一种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