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深渊凝视的人

《守望者》漫画第六章的标题为“深渊也在凝视你”，意指罗夏在长期与社会黑暗面作斗争的过程中，反而也成为了恐怖的代言人。实际上不只是罗夏，笑匠和法老王也都是“深渊”的受害者，他们因性格走上不同的道路，各有各的悲剧。

罗夏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他的悲剧也最显而易见。自小就处在社会底层，见惯了人心险恶，却激发出自己内心绝对的是非观，走上打击犯罪的道路。早期的罗夏是乐观的，他不杀罪犯，留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但小女孩绑架案使他对人性有了更悲观透彻的了解，这之后驱使他的不是对美好的守护，而是对罪恶的惩罚，报复性的惩罚。罪人应被严惩，这是他的信念，是他的复仇，也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他的惩罚无休无止，无论是面对警察、政府还是世界末日，都决不妥协。他可以接受世界真的被战争毁灭，因为那是人类的天性使然，本就无可避免，他毫不在意末日何时来到，只要他还活着，罗夏的清理行动就不会终止。所以面对法老王的计划，他也依然说出“决不妥协”——等等，这有些讲不通，如果他真的要揭发这个秘密，他为什么不先撒谎好让自己能活着回到美国，再找机会和证据向世人公布呢？除非他也认为自己不能这么做，内心深处他知道必须维护法老王的新乌托邦。因此当他明知夜枭的飞船已经上锁，却说要独自回美国告发法老王时，已经是在一心求死。他面对着曼哈顿博士摘下面具，泪流满面，这个坚强的男人在漫画中第一次哭泣，他自以为早就足够了解人性，可直到那一刻才真正明白，生命总是以死亡为代价。他最后能做的，只有用死亡作为妥协来贯彻自己的永不妥协。

与罗夏不同，笑匠一早就看透了人类社会混乱的本质，以暴力回敬世界的暴力，认为人生没有意义，这就是他的处事之道。可表面的洒脱并不能掩藏他内心的悲凉，从他跟曼哈顿博士和夜枭的对话中可以看出他并不是真的无视人类的命运，而是用消极的态度作为一种自我保护。当他烧掉大都市队长的地图，嘲讽法老王的计划时，看起来是玩世不恭，实际上是一种自暴自弃的表现。他对夜枭说美国梦成真时，实际上是在表达他对这个世界的悲观，因为所有华丽的梦想下，都不过是原始的混乱与冲动。他不试图改变这个世界，也不认为这个世界能被改变，他能做的只不过是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将自己的一生活成一个玩笑，以此来揭示这个世界的荒诞。他在越南滥杀无辜，甚至包括妇女和小孩，但是以战争的名义，结果成了国家英雄。他杀害了企图揭露水门事件的记者，甚至暗杀了肯尼迪总统，但是以政府的名义，结果成为功臣。他在公民抗议抗议期间肆意袭击平民，施展暴力，但是以维护治安的名义，结果免受责罚。他一生以正当的名义做尽不光彩之事，死后却享受国葬礼遇。生平唯一一次，他极力隐藏的人性被法老王的计划所惊醒，却因此招致杀身之祸。这就是他用一生演绎的玩笑。

法老王通常是被当做反派来看待，很多人认为他的计划毫无必要，因为我们现实世界并没有因为核战而毁灭，而《黑货船怪谈》也被认为是在映射法老王怀着善心却做了错事。不过请不要忘记，漫画中的历史进程由于曼哈顿博士的出现发生了重大转折，美国越战胜利，尼克松连任，曼哈顿博士的存在使得苏联面临着巨大的危机，这些因素导致冷战不可能结束，一切迹象都表明核战不可避免，美国也测算了战争后的损失，并认为是个可接受的乐观结果。（这里美国政府的做法与法老王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同样是牺牲一部分人换取世界的和平，法老王的计划牺牲还更小些。）早期的法老王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相信可以靠自己的努力使世界变得更好。直到笑匠一语刺破他的幻想，才使他明白无论打击多少犯罪，都无法改变人类邪恶的本性。与罗夏和笑匠不同的是，法老王有着强大的天赋和自信，他相信自己能改变人类的命运。他并不是毫无感情的，他会去感受每一条被他夺取的生命，感受自己的灵魂在被渐渐侵蚀。他的内心挣扎被缜密的计划所隐藏，但在冰冷的外表下，并不是一颗冷酷的心，支撑着他的，是一种责任感，因为总得有人站出来肩负这个可怕但又必要的罪恶。所以我认为法老王是全书最大的悲剧，他花费了十年的心力实现这个计划，满心希望自己能带人类走向光明，但故事的结局却暗示了乌托邦的破灭，即使没有罗夏日记，这个乌托邦也一样撑不了多久，只因人性如此。这是一个道德困境，我无法评价法老王究竟是对是错，我们大可以评价他像《黑货船怪谈》中的男人一样，只凭自己的可怕臆想做出可怖之事，但我们也不能忘记，他之所以会身处困境，是因为有海盗船的存在。但无论他是对是错，他的余生都将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

相较而言，夜枭和丝魂算是幸运的，他们的心智与普通人无异，还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不属于被深渊凝视的人。他们代表了人性中善良、单纯的一面，也借夜枭的梦境与二人的遭遇表现了世界末日的阴影对普通人生活的影响。曼哈顿博士则是已经完全丧失了人性，他最后选择站在法老王一边，只是因为这样能使地球上的生命延续，他不关心人类之间的事，只要生命能继续就好。就好像我们为了研究而观察一群蚂蚁，我们不在乎蚂蚁之间谁对谁错，只要蚂蚁群还存在就行。而以曼哈顿博士对人类的了解，他也认为法老王创造的和平不会维持太久。

《守望者》将人类罪恶的深渊展现得淋漓尽致，大到国家层面不惜冒着灭绝人类的风险发起战争，小到人与人之间仿佛无休止的争吵，更不用说充斥全书的各式罪犯。可能是担心将人类前景真的描绘得过于黑暗，作者还是借曼哈顿博士之口表述了生命本身的伟大与奇妙，而书中偶尔流露出的人间温情也能暂时温暖我们的心灵。

在书中，守望者指的是这些超级英雄，他们拥有超于常人的能力，可以随意行事却不受控制，使得人们在墙上涂鸦“谁来监管监管者”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而在现实中虽然没有超级英雄，但政府官员一样具有极大的能力，甚至可以像漫画中一样引发核战导致世界的毁灭。这些监管者该如何被监管，混乱的世界该如何恢复理智？

惟愿世界和平。

《守望者》漫画中的情节远比电影版错综复杂，构思精巧，画面和对话大量使用隐喻和双关，叙事上大量使用闪回，多线叙事，各自呼应，很多是电影所无法表达的美感，只能以漫画的形式呈现。同时画风细腻，细节繁多，配色和构图颇具美感。真的是漫画史上的经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