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轻描淡写的，就不是女性的欲望
“你从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直到更敏锐的人替你写下。” 受到如此的赞誉，除了揭示一部小说的魅力以外，更证明它呈现了小说写作本身的意义：对外部世界的返照。
一整个11月，为 HBO 新剧《我的天才女友》撰写的评论频繁见诸各类文化媒体的头条，这部备受热议的爆款剧背后，是意大利当代匿名作家埃莱娜·费兰特（Elena Ferrante）席卷全球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原著小说：《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失踪的孩子》。它们以近乎史诗的篇幅、平静与跌宕交织的叙述，展现了一对女性——莱农与莉拉贯穿半个世纪的复杂情谊。
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的“那不勒斯四部曲”，至今已有四十种语言的译本，它被誉为真正的“女性主义小说”，也就是真正以女性为主体、从女性本身的视角出发，去完整地谈论女性世界的充满力量的文本。作为典型的“欲罢不能型”（ page-turner）小说，欧美国家的女性热议它，渴望了解女性的男性也读它。
阅读“那不勒斯四部曲”，正如亲身步入一座荒芜的花园，它不让你停留在观赏层面，你会着迷于投射式的阅读体验，以及遍体鳞伤后快感的获取。两个女孩——莱农、莉拉与她们身后的那不勒斯城，她们彼此支持的同时相互掠夺，漫长一生的逃离与背叛、婚育与衰老，在一种全新的叙述方式下巨细靡遗地展现，牢牢统摄着读者的注意力与思绪。
HBO 不负众望的影视化让这部小说正式步入中国的主流视野，然而四部曲的中国责任编辑索马里并不确定中国是否已准备好阅读它。在索马里看来，小说以女性友谊中的复杂种种——争夺、嫉妒、互相伤害与治愈为核心内容，有别于以往中外文学中被“客体化”、“戏剧化”的那种容易被理解的女性友谊。
那么它谈论的究竟是什么呢？
出现在封面与杂志上的“埃莱娜·费兰特”仅仅是一个笔名，作者的真实身份始终无人知晓。纯粹的匿名写作，在神秘化作品的同时也繁衍出更广阔的解读空间。“女性友谊”仅是叙事的主线，以此概括费兰特的野心无疑是狭隘的。在不同的阅读视角下，“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文本正流淌着丰盛的、尚待开掘的理论力量。
“性别的边界”，这是小说最显著的议题。成长于贫穷与暴力中的莉拉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混迹底层并早婚，却最先意识到埋伏于整个城区的男性压迫，并以她“天才”的方式打破了既定的边界。
而在知识分子式的更内省的视角下，它谈论的也许还有“知识的局限”。在同一种命运中起跑的另一个女孩莱农，获得了教育与知识，并完成了向上层社会的流动，但与莉拉相比较，她始终感觉自己存在某种缺失。
众说纷纭中，存在这样的共识：它的大部分讨论是基于女性之间的关系展开。不仅是莉拉与莱农之间的友谊，莱农与她粗鄙的母亲之间互相敌视的关系，也呼应着莱农对自己低俗出身的不满与逃离那不勒斯的渴望。书评作者 Denyac Tortorici 认为，莉拉和莱农作为相互较量的成长伴侣，某种程度上正扮演着对方象征意义上的“母亲和女儿”。
“母亲和女儿”关系向来易被美化，落在费兰特手中则成了一种尖锐的指向和素材。对女性主义者并不友好的弗洛伊德将女性的理想归结于“变成母亲”，但他自己也承认了这一说法并不自洽，“俄狄浦斯情结的初期正始于女儿对母亲无法给予阴茎的失望”，因此走出俄狄浦斯情结、实现成为女人的自我理想的欲求，不会是以母亲形象为出口。
他始终是困惑的，弗洛伊德在写给波拿巴特公主的信中说：“经过三十年的女性心理研究，我自己同样不能回答的问题是，女人需要什么？”这也许呼应了“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不同凡响之处，埃莱娜和莉拉的故事以几乎侵犯的姿态，毫不留情地指向精神分析理论所遗留的重要问题：女性的欲望究竟是什么？
欣喜的是，弗洛伊德的批判继承者——拉康，随后给出了更好的方向：女性想要的是借助成为“欲望的对象”，以完整自己的女性形象。在拉康看来，女性的未来绝不是母亲，而是在自己身上发现“对社会机构具有颠覆性的欲望”。这个过程中，欲望的提出形成了张力并促进了重组，其实现过程必然源于女性主体自发的反抗。这在天才莉拉的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她一次又一次热情洋溢地在泥潭里塑造自己的生活，疯狂阅读写作、设计鞋子、为丈夫打理生意、与情人尼诺私奔，而后又毫不犹豫地背弃它们。
媒体人洪鹄评价莉拉“一直是那个发动战争的人，在不断地制造问题和解决问题中克服自我”。在当代的文学作品中，见到莉拉这样丰富而非神性的形象是一种惊喜。她接近于那种“永远的女人”（la femme toujours），对那不勒斯的男人或莱农所代表的女人，她都是一个绝对的彼者。
而步步紧随莉拉的莱农，是个坐困于自我追问中的女孩，也是那个更接近于我们的人。相较于男性更富确定性、更强势的成长过程，女性的一生也许更需要在他人身上参照那些欲望的碎片，追问自己的“理想形象”究竟为何。界面文化认为，“那不勒斯四部曲”尝试去描述的女性欲望，并不同于以往女性主义理论将男女欲望对立起来的解读。“像男性一样成功”不是是莱农和莉拉感兴趣的，她们只想在自己身上实现真正的进步与认可。
贯穿四部曲的概念“界限”——始终跟随、牢铐着那不勒斯（或全世界）女性的人生，“界限”消失的过程及后果正是故事的重心。埃莱娜·费兰特在接受《金融时报》采访的时候说：“对界限的意识对所有的女性来说都是重压。我们在别人设定的界限里生活，当我们不尊重这些界限时，我们也无法喜欢自己。男性突破界限不会自动产生消极的后果，反而会是一种好奇心或者勇气的标志。但女性突破界限——尤其是在没有男性引导或监督的前提下，会令人无所适从——会是一种女性魅力的丧失，是逾矩、堕落和疾病。”
这正是阅读“那不勒斯四部曲”最大的难点，我们能否接受，女性欲望的实现可能是粗鄙而非正义的、甚至邪恶的？拉康在论证何为“真正的女人”时，举出欧里庇德斯德的悲剧《美狄亚》为原型。美狄亚爱上伊阿宋，抢走父亲珍藏的金羊毛转赠他人、又挟持并牺牲自己的弟弟，最终摆脱父亲的追踪，与情人一起逃走。而后他们来到克里翁的国家，伊阿宋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背叛了美狄亚，欲与国王的女儿成婚。美狄亚和她的儿子被迫驱逐于王国之外，为了报复伊阿宋的背叛，她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在拉康看来，美狄亚牺牲了家庭所有的男性、物质满足、母性满足，径直而极致地穿越了俄狄浦斯情结，将欲望完全地释放，完整地构建了自己的女性特质。在美狄亚身上，我们看到一个脱离了“女儿”“妻子”“母亲”等身份建构的真正女性形象。
我们可以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莉拉身上看到美狄亚的影子，她毫不留情地对待自己家庭中乃至整个城区的男性，她放荡地追逐自己的情人，她始终在打破自己的“界限”。这也许解释了她为什么会获得男人们的各式各样贪婪的青睐：尼诺寄托自己的幻想，索拉拉兄弟们觊觎她的天赋，而恩佐、米凯莱欣赏她的魅力。作为人们从未见过的那种真正的女人，她散发出来的气息是致命的。
当谈论“那不勒斯四部曲”时，我们需要跟随第一人称叙述者莱农，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故事的缘起：充斥着贫穷、暴力与粗鄙的那不勒斯城，两个女孩正是在此处长大。无论莱农凭借智识与野心走得多远，她似乎永远无法摆脱那不勒斯在自己身上的宿命般的根植。
长年受控于黑手党格莫拉（Camorra），让它蒙受脏乱差与遍地罪恶的命运。与此同时，它又背负着原生而辉煌的历史能量，意大利俗谚曰：“朝至那不勒斯，夕可死矣。” 这里有希腊的墓地、罗马的废墟与文艺复兴的遗迹，隐喻着某种蓄待爆发的生命力。
神话中的那不勒斯城，是由一条美人鱼所创造，因为她无法选择比这个有着悠荡海水、爱神木与柠檬香气、维苏威火山环绕的更加迷人的地方。
这个故事源于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尤利西斯经过一片海域，生活于此的海妖塞壬善于用歌声迷住过往船只，听者会不顾一切地投入大海，为追寻她而死。但在这一回，是塞壬爱上了尤利西斯，他堵住耳朵顺利过海，爱而不得的她自己投入海中，身体冲至岸边便成了那不勒湾。
从《奥德赛》到《神曲》、《浮士德》等不同时期作品对塞壬形象的援引，海妖塞壬总象征着作为客体存在的欲望——男性需要去克服她以成就自我。有意思的是，野蛮的“那不勒斯系列”中的那不勒斯女性，正在私人的战争中欲图倾覆这一象征。女性不再仅仅是欲望的对象，她们更是欲望的主体，正如最后塞壬纵身一跃海中，在自我颠覆中成就她的完整性。
大海在小说中也是非常重要的意象。在小学即将毕业时，莉拉和莱农相约逃课去看海，这是一次失败的逃离：那一次她们未能看见海，莉拉先放弃了。她们的命运恰是在此时区分开来，莉拉失学，而莱农走出城区继续读书，并先于莉拉见到了大海，“尽管我沉浸在眼前的风景里，但很多很多东西在我眼前展开，匆匆溜走，让我无法捕捉。”
展开了男人的征途，也漫溢于女人的远眺。一切的震荡不安，正始于第一次看见大海。
中国是否准备好阅读“那不勒斯四部曲”的问题，是女性在欲望在中国是否准备好被揭开、谈论的问题。打破“界限”后逾矩、堕落甚至病态的女性形象，与中国人心目中的女性理想形象相符合吗？在中国的故事中，女娲补天、精卫填海、花木兰代父从军…这些女性扮演的是创造、补充、替代的角色，而不是颠覆式的美狄亚。
女性欲望被误读已久，我们所谈的“控制”“拜金”“物质”也许仅停留在某种满足，而未真正解决女性欲望的难题。对于女性——这一复杂的主体而言，欲望的实现从不是一件轻描淡写的事，它并不必然意味着骁勇正义和平步青云，它甚至很可能指向对家庭的背离、对男性的挣脱、对一切母性满足的牺牲。
在不久前娱乐八卦中，不断出轨的李小璐、婚姻失败的张雨绮之形象，被指向女人的淫荡和愚蠢属性。这样的观点和俞敏洪引起热议的“男性之堕落源于女性之堕落”的观点遥遥相对，共同折射出一幅中国的性别认知图景：对女性想象仍陷于安全的、避免矛盾的母子关系中。
从美狄亚到塞壬，再到“那不勒斯四部曲”，我们都应该知道，女人并不天生带着将丈夫变为孩子的使命。解放了欲望的真正的女人，也许和男人一样拥有堕落的深渊。
相关资料：
1.中文版完结！“那不勒斯四部曲”是一场始于痛楚自我认知的女性启蒙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331499.html
2.Those like us
https://nplusonemag.com/issue-22/reviews/those-like-us/
3. 女人与母亲：从弗洛伊德至拉康的女性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