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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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耀》会不断让人返回到纳博科夫自身的经历当中:一个生活在旅行中的孩子,父亲早逝的阴影,浪漫的剑桥生活,以及俄罗斯流亡家庭的身份纠缠。也许最大的不同,是马丁并不是一个纳博科夫式的天才。他经常陷入优柔寡断的自责当中,经常在恍惚的情感流浪中大意失足。他对这个世界的动乱、艺术、人群的反应显得冷漠而迟钝。他对俄罗斯的感情既不来自于伟大的文学传统,也不来自于激烈的国内战争,而是来自于清晰、梦幻,夹杂着圣彼得堡雪地白光的童年记忆。但是,所有这些琐碎甚至于平庸的描绘都被马丁身上一种越来越浓烈的特质照亮了。这种特质就是小说标题中的那种特质。在俄语版原文中,标题“英勇行为”具有“高尚光荣,却无益无用”的含义。而马丁那种日益激烈、决绝甚至于爆炸般的激情恰恰来自于这种荣耀之光的召唤。也许,这样的设计恰恰是纳博科夫对那个时代压倒一切的政治语言的反动。一个和自我身份疏离的青年,一个对政治情绪无动于衷的观看者,一个在社群中出入自由的孤独影像,所有这些暗淡的、悄无身息的身份背后,却是一个被激情燃烧直至死亡的干净而纯粹的冒险者。马丁的出现是文学史上的一次洗礼,虽然它没有得到应有的注视。
同时,作为最伟大的文体家(这不是一个孤独的技术工),纳博科夫赋予这部小说一种混合着优雅和忧郁的美学体验。作为一部单一人物视角(最后一节除外)、心理语言主导的小说,纳博科夫巧妙地取消了自小说诞生以来就无处不在的戏剧性。他会用大量丰富而细致的修辞来捕捉转瞬即逝的环境、色彩、声音、心理,以此来拓展某个短暂的时刻;同时,他却让那些很可能具有戏剧功能的时刻消失或者黯淡无光。更进一步地,纳博科夫消除了以往小说中以戏剧时刻为中心的故事节奏,而代之以一种平静、自然,没有惊涛骇浪的,被细节塞满以至于让戏剧无力跳舞的节奏。激动人心的英雄奏鸣曲消失了,仪式消失了。这样的体验既来自于主人公马丁敏锐而富有生气的感官知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丁具有成为纳博科夫的可能),同时也来自于这样一种认知:生活并不是戏剧,它没有那么多被烘托在情绪顶端的重要时刻。
小说的心理与幻想也参与到这样一种节奏当中。这是一种超出控制的自由而理性的风格。它常常越过人物的支配,形成一种如梦似幻的优柔氛围。但不断闪现的理性,一种可以体认出写作者的理性,却没有让这种自由沦落为混乱的癔想。
然而,纳博科夫最伟大的,也是这本书最具魅力之处却来自于一种无可挑剔、繁复而迷乱的精确性。无处不在、精挑细选的形容词装扮着每一个细密跳脱的名词。在纳博科夫的自传作品《说吧,记忆》中,他曾经为每一个字母选择了一种特有的颜色。可以想象,他也会为自己作品中的每一个名词选择一种颜色、或者味道、或者心情。阅读不断伴随着击节叹赏、措手不及或者无远弗届的高潮,坠落在纳博科夫爆炸般的辞海当中。但是,这样说并不意味着纳博科夫的语言都只是冗长的迷宫。他不会忘记自己的节奏。同时,他也不会忘记何为精确性。精确性可以是词汇的精致和无可替代,也可以是迟疑、寡断、微妙而不由自主的心理描写,也可以是一种和伟大的观察力直接相关的与众不同之处。
在一个俄国侨民的葬礼上,马丁脑海中跳出了这样一些评判:
马丁此时觉得,讣告中说:“他对俄罗斯充满了火热的爱”或者“他总是高举着笔”似乎有点贬损死者,因为这些话里也可以用来说济拉诺夫和德高望重的讣告作者本人。马丁最惋惜的是死者的与众不同之处,那才是真正不可替代的——他的手势,大胡子,如雕刻出来一般的皱纹,突然露出的腼腆微笑,外套上只有一线相连的脱落的纽扣,还有他贴邮票的样子—先伸出整条舌头舔邮票,然后把它贴在信封上,再用拳头啪地一下压实。在某种意义上,这一切都比轻易催生出讣告上这套陈词滥调的社会功绩更有价值。
每一个讣告都应该是与众不同的,应该是独属于死者的秘密标志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本小说难道不也可以看作是马丁一个人的讣告吗?他那些不断返潮滚滚而来的童年景观,他因为害怕高潮过于局促而停留在微小细节当中的迷离和幻想,他喷涌战栗、难以抵抗的流浪者的激情,以及他秘密的悬崖,晒得粗糙的皮肤,睡前阅读的期待和幸福,都是他讣告中不可替代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