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当代文坛上,你躲不开亚当·约翰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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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约翰逊是一个真正会讲故事的人。”各大媒体和书评人把他与雷蒙德·卡佛、大卫·米切尔和刚刚获得了布克奖的乔治·桑德斯相提并论,声称他发出了美国当代小说界最扣人心弦的声音。从某种程度上看,约翰逊的确继承了卡佛那种不动声色的冷静文风,在《有趣的事实》中,他描摹了4位处于人生绝境中的主人公,各自被癌症、飓风、瘫痪在床的妻子和难以启齿的隐疾折磨着,行文之间并不过多流露个人情感,用最精简的语句把小人物的痛苦与挣扎闪现给你看。但其实,约翰逊并不需要这些书评人的赞誉加持,他早就获得了普利策小说奖,在当今美国文坛中占据了相当的分量,你不可能躲过他的作品不看。而与卡佛、海明威等人不同的是,约翰逊的小说没那么“残忍”,虽然语言极简,情感内敛,你却能感受到他悄悄渗进文字间的一丝同情心。对于那些困境中的弱者,他可以精准描摹,却不能置若罔闻。
这本书包含了四个短篇,像中文版封面一样,光怪陆离,充斥着黑色幽默,却并不难读。
与本书同名的短篇《有趣的事实》描写了一个罹患乳腺癌的女人。标题源自主人公小女儿的口头禅,“‘有趣的事实’,她会郑重地说出这几个字,然后与我们分享一个奇迹:杀人鲸在野生环境中从不杀人;昆虫富含蛋白质;蜂鸟有感情,还经常伤心。”妈妈患病后,小女儿陷入了沉默,再也不开口说话,女主人公则归纳出了她自己的新发现:
有趣的事实:乳房切除后你会感觉它们还在,它们会变冷,运动时会疼痛,洗澡后会感到潮湿,哪怕你发疯似的用毛巾擦,它们还是会往下滴水。
有趣的事实:服用泰索帝会让你的尿液变成粉色。
有趣的事实:你的胸部并没有因为失去双乳而变得平坦,而是凹成中空状。手术过后你的肚子会鼓起来。外科医生提醒过我这一点,可谁能想象得到?谁愿意把自己想象成那个样子?
这篇小说初读之下,会让人以为是一位弥留妻子的心酸告白,她身患癌症,不久于人世,而丈夫身为著名作家,已经开始招蜂引蝶,把邻家女人领进她的卧室里试衣服。孩子们也不再与她交流,她在病痛的折磨下无人问津,只能无助地等死。
然而真相远非如此。
你也许会忽略作者诸多微妙的暗示:那篇描写妻子去世后丈夫重新开始约会的小说,那些影视剧中的“幽灵母亲”,以及丈夫给孩子们讲的那个故事:印第安战士与小马死后没有去天堂,因为他们还有未完成的事情。为什么读书会上的漂亮女人会对女主人公视而不见?为什么她一直佩戴着医院的手环?为什么她会记不清自己儿女的样子,只能勾勒出他们模糊的轮廓?为什么日本女人惠能够随意出入她的卧室,好像完全没有看到站在一旁的她?也许,并不是丈夫和惠厚颜无耻,而是他们已经开始了劫后新生。
所以这并不是一位怨妇悲惨的控诉,而是一个幽灵对尚在人间的旧爱温情脉脉的告解,从不舍、埋怨,到释然放手。作为一个被家人渐渐遗忘的幽灵,女主人公一次次回到他们身边,看着自己去世后,悲伤的丈夫怎么为孩子们准备早餐,儿女们沉默地做着家庭作业,惠端着一盘炸鸡排来到她家安慰丈夫,看着全家人周末在金门公园射箭,她站在丈夫身边,不需要抬头去看,就知道他射中了靶心。她看着他们一点点走出创伤,最后在一个慢慢长夜中,她凝视着睡梦中的丈夫和儿女,消散了自己的意识。
不得不说小说的构思十分巧妙,知道了结局后,你仍然会迫不及待地将它一读再读,企图找出更多的草蛇灰线。
《无名飓风》的故事发生在2005年“丽塔”和“卡特里娜”飓风肆虐后的路易斯安那州,无家可归的难民寄住在餐厅和牛排店中,一片泥泞脏乱。主人公农克是个快递员,自己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大男孩,却不得不承担起照顾两岁儿子杰罗尼莫的责任。杰罗尼莫是农克与玛妮短暂恋情的附赠品,玛妮不知去向,农克只得把杰罗尼莫放在运送快递的货车中,一边寻找着孩子的母亲,一边努力从被飓风摧毁的废墟中淘出些婴儿用品来。农克的哑巴爸爸在临终医院里等死。他和女朋友赖莱是匿名戒酒会(Alcoholics Anonymous)里的常客,小说标题“无名飓风”(Hurricanes Anonymous)正来自于此。
这样的一群人毫无未来可言,他们无家可归,穷困潦倒,守着从飓风里抢出来的一大堆破烂儿,被酒瘾和毒瘾折磨。可是约翰逊却丝毫没有描写他们心底的半丝痛苦与自怜,反而不吝黑色幽默:
几周前人们刚刚失去一切,可如今他们拥有的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多,而且全是你想丢掉的那些破烂玩意儿——不粘锅、旧毛巾以及镀银咖啡罐。怎么区分你和你邻居的薄床单?你能从一大堆泛黄的、不匹配的塑料容器中找到你自己的吗?地上是堆积如山的垃圾,露营车外是亮紫色的脏衣桶、塑料门廊椅和使用后变得黑乎乎的威焙牌烤架——灾难发生后,如果最先响应救灾号召的是沃尔玛,你得到的就会是这些。
所以你会看到在灾区打鸟的义工,把手伸进绿色的帽子,做出《星球大战》中尤达大师的样子逗杰罗尼莫笑;囚犯、探监者、警察都依靠红十字会的救济品过活,他们口中都是“适口服”漱口水的味道,身上是同一款酒店香皂的味道,腋窝附近都擦着一圈止汗剂;寄住在儿童餐厅中的灾民无聊地坐在电动骑乘玩具上打电话;过渡住所里的八个成年男人一言不发,整夜喝着无糖汽水,沐浴在电视发出的微弱蓝光里。
也许仅有的一丝希望来自赖莱,她计划与农克离开这个地方,靠救济卡里的钱开一家狩猎俱乐部,可这意味着他们必须抛下杰罗尼莫,这个很有可能与农克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将他留在救济站。在别人眼中,赖莱是一个自私的女孩,而自私在飓风过后的路易斯安那州是无可指责的。但她所不知道的是,在这样的困境之中,对于杰罗尼莫的亲情是农克唯一能抓得住的东西。他不想去质疑这个孩子的DNA,因为放弃了杰罗尼莫,他也会失去维系自己生存下去的一些理由。然而在小说最后,坐在儿童餐厅的电动旋转茶杯上,农克必须做出一个决定。
在《无名飓风》的后半部分,农克终于找到了因藏毒入狱的玛妮,知道了杰罗尼莫口中一直在重复着的“Bway”是什么意思——“Please”。原来,每次农克下车送货,留下杰罗尼莫一个人在货车上时,这个孩子一直在央求他别走,说着“拜托,拜托”。
《涅槃重生》篇幅较短,却十分讽刺。这是一个发生在硅谷中的故事,因此很自然地带有一丝高科技色彩。主人公的妻子夏洛特一夜之间得了一种怪病——格林-巴利综合征。她手指刺痛,双腿无力,最后瘫痪在床,靠医用升降机维持必要生命活动。主人公是一位出色的技工,他在总统遇刺身亡后,做出了活灵活现的总统全息影像,让数以万计的国民重新找到了信念和国家的希望。他明白这其实只是人们不肯接受现实、自欺欺人的把戏,但为了让绝望的妻子生活下去,他做出了妻子的偶像——涅槃乐队主唱卡尔·柯本的全息影像。柯本在1994年吞枪自杀,但当柯本的幻影出现在了夏洛特的病床前时,这个自杀者却让原本想自杀的夏洛特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十足的黑色幽默。
“不要去做你考虑的那件事,”她恳求他,“你不知道你有多特别,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她认认真真地说,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孩子,“不要离开我。你不能那么对我。”
她靠向科特·柯本,似乎想要伸出双臂拥抱他。她好像忘了自己的胳膊无法动弹,也忘了她想抱的那个人其实并不存在。
《黑暗牧场》注定是一篇备受争议的小说,因为它的主人公有着难以启齿的可耻隐疾——他是个恋童癖。不知怎么,这篇小说总让我想起《海边的曼彻斯特》,想起卡西·阿弗莱克在其中的表演。亚当·约翰逊在此不是为了恋童癖辩解,而只是想真实描写一种困境,人性的挣扎,多面性,以及绝望。主人公白天是个技艺高超的电脑维修工,夜晚有时却会在自己的硬盘里激活一个图片库,那里面只有一些被裁切后无意义的小图,比如一只眼睛,一只手,只有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有些人是天生的,有些人是后天导致的,还有一些人是自愿选择的。”他的悲剧源自于儿童时期,在童子军夏令营中,一位备受孩子尊敬的船长把他带到了储藏室中,让他趴在一堆衣物上。船长给男孩子们看色情杂志,讲同性恋笑话,没人觉得不正常。航行中,船长给每个孩子都起了外号,给他起的外号是“黑暗牧场”。时至今日,童子军已经解散,船长托潘加峡谷的悬崖边上吊了,他的生活却好像还被定格在黑暗的海上。
主人公在维修电脑时发现了对方电脑里的儿童色情图像,以“黑暗牧场”为名写了文章举报,却因此招来了警察的关注。与此同时,邻家两个被母亲抛弃的女孩前来向他寻求帮助,将他推入了彻底的困境之中。约翰逊写到了一个细节,为了帮助两个女孩,主人公用300美元从她们那里买了一幅粗制滥造的画,上面是一艘单轨帆船。他在家中看着这幅画,想象着那个在海上漂泊的人,风中绷紧的绳索。“不难看出图画讲述的故事很老套:一个水手在海洋深处遗失了某样东西,现在他要将它找回来。”
有趣的是,《黑暗牧场》与第一篇小说《有趣的事实》之间存在着关联。《黑暗牧场》原本是《有趣的事实》中,那位患癌的妻子构思的一篇小说,描写一对拥有超强感应力的姐妹,住在一个性爱狂魔“玫瑰先生”的隔壁。后来她的故事被身为作家的丈夫窃取,丈夫从“玫瑰先生”的角度写了一篇新小说,取名”黑暗牧场”。
从这本小说集中,不难发现亚当·约翰逊最为钟爱的元素,印第安人,高科技,养狗场,病痛与绝症。但他的故事最为打动读者的,还是其中简简单单,又无比复杂的人性。它写的是当今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光怪陆离,炫目多彩,而每一个人的本质上又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