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抒情诗《日记》中关于“姐姐”的意象
海子抒情诗《日记》中关于“姐姐”的意象 (文:火神纪)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7.25.火车经德令哈——海子《日记》
说到海子,我没有办法不说这首诗。 那是初中时代的自修课,我逃课,在澄海中学校园里游荡。我记得当时诺大的校园里只有一块写满字的黑板能吸引我,上面就有海子的这首《日记》。我在这块黑板前面站了整整一堂课,我不记得我读过这首诗多少次,那时候我的记忆力已经颇差了,但是我硬是把这首诗给背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读海子的诗。之后读过海子许多的诗作,几乎看过他所有的抒情诗,纵然从诗的艺术效果来看其它的诗作也许有些更高一些,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是也许是因为先入为主的缘故,其它的诗作给我的印象远远没有这首诗深刻。
初中时代是一个饥渴的时代,所以一般看任何东西都是一眼掠过,因为眼球不停地渴望任何形式任何味道的文字,不管看多少书,似乎永远也喂不饱眼睛。 然而这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看任何东西都如在吃快餐一样,总是吃过就算,甚少咀嚼。很少有东西可以经过一而再再而三地阅读,除了学校规定的那些必修的文章之外。 这首诗是个例外。
其实在看这首诗之前,对于海子的认识仅仅只是限于卧轨、自杀、火车和麦子。其它的一无所知。 没有人会知道当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校园里闲逛,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很热,找一块凉快的地坐下,考虑是不是去图书馆看书或者去操场偷偷地抽烟的时候,突然看到一首让自己感动的诗,那是一种怎样彻骨的感觉。 第一次读诗,然后有种如此强烈的想落泪的欲望。
那时候我想,是一个怎样寂寞而凄清的人,会写出这样的诗歌来呢。 戈壁沙漠。夜色阴沉。荒凉的城在孤独地立在沙漠的深处。颓败的城墙。还有漫天缠绵的风雨。而孤独的城市里有一个孤独的游人。 一个路居的游人,在一个陌生的不是属于自己的城市里,而且是一个如此颓伤的城市里,坐在火车站的椅子上,周围没有一个人。 “石头还给石头”,让应该“胜利”的胜利;一切在还原到最原始的状态。 于是诗人突然回到最原始的起点,看起来多像一个可怜的孩子,不停地哭喊着自己的姐姐。
一切的写景只是为了最后的抒情。“唯一的,最后的,抒情。”是不是绝望的悲哀;而“唯一的,最后的,草原。”是不是就成了最后的那一线希望。毕竟,草原是望不尽的绿色,绿色是生命,是生机。而在遍地黄沙的戈壁里想到了绿色,那是最绝望的最后的悲悯的祈盼,还是最积极而乐观的期待。我想是前者。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诗人才终于敢表露自己的懦弱和忧伤。于是“姐姐”这个意象就在这个时候被成就成中国新诗里最美的一个意象之一。 “姐姐”应该是一个温柔而体贴的少女,宽容而美丽。纵然我已经“两手空空”,纵然我除了“戈壁”一无所有,纵然我“悲痛”得“握不住一颗泪滴”;可是你是我“唯一的,最后的,抒情。”;你也是我“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不关心人类”,并不是因为我麻木不仁;而仅仅只是因为,除了你,我现在已经无力思索。
“姐姐”在这里突然成了最宽慰而超越了所有一切的意象,成了一个拯救的意象。没有人知道海子诗里的“姐姐”指的是谁;如果一定要指定一个对象的话,这个形象跟佛教中的观音菩萨比较接近。慈祥,包容,宽恕以及安慰。 在那个时候,我感觉有一个姐姐是何其幸福。当然,我是后来才知道海子根本就没有姐姐。可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以为,海子的“姐姐”一定就是他最亲最可以依赖的人,一定是最疼爱他最纵容他的人。以至于海子在绝望的最后一刻突然燃起了希望,想到了他的“姐姐”。
海子生前的好友诗人西川曾回顾说:“海子没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这或许是由于他的偏颇。在他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甚至收音机。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西川说这话的时候想表达的是是海子对中国新诗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然而在我看来,这是对海子的悲情最好描绘。 我有一段时间我曾经很孤独过,我也曾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思索着那些现在看起来很无稽的东西。当然,我是不能和海子相提并论的。但是这样的经历是可以借鉴的。其实我曾经的自我封闭并不是我没有时间去看电视机听录音机,而是因为在那个时候看起来,那样的行为是在浪费自我的生命,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是一种暗淡的灰色,而我是不可能会愚昧到去暗淡的灰色中寻找出各种妖艳的五颜六色。所以,我不会浪费我的时间去做那种事。 在我看来,海子的确是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中写作,因为他所有的工资都拿去买了些他挚爱的书,而创作更是一个单调而周而复始的战胜自我的过程,当然也是一个孤独的过程,因为在文字里,没有人可以帮到我们,除了我们自己。 这是孤独的一个层面,但这样的孤独并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海子在他的时代里并不为时代所认识,他寻求过同时代的诗人和诗评家的认同,可是没有结果。 当一个人的文字只能是孤芳自赏的时候,那样的孤独才是彻底的孤独。不被理解,不被认同,那个时候的海子只能凭空而盲目地相信自我,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坚持着他最喜爱的诗歌而不被自我所抛弃。在我看来,时代的不认同感和不得已的盲目自信,也许也是他在二十五岁这样的年华彻底地抛弃自我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我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说,海子的确是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中写作。但是,并不是西川所说的所谓的贡献和牺牲,而是海子必须承受下来的一种生活方式。 海子是中国新诗革命应运而生的人物,就算不是海子,在那个时代里,诗歌界也必须有一个海子式的人物出现。所以,海子仅仅二十五年的生命贡献给诗歌并不是必然的,而是偶然的。 偶然有一个叫查海生的人出生;偶然这个查海生的人用一个海子的笔名写诗;偶然这个人写的诗因为题材和诗歌的革命性而不被同时代的同仁所认同;偶然这个时代刚好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来推动诗歌的发展。一切一切,海子成了时代的炮灰。 然而海子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生存,也许也可以说,正是这种时代的断裂感造就了这个真正的海子。如果海子写的只是那种大众认同的诗歌,如果海子被诗歌的时代所认同,那么,海子将写出来的诗只能是那个时代里繁华四射的平庸之作了。而且海子也不会最终绝望到去卧火车轨自杀,也许现在的海子还活着,写着一些平庸无奇的诗歌。 当然,这些只是如果。最终海子还是海子,不管是必然的还是偶然的,海子还是海子,海子只是海子。所以,海子必须承受住那样的方式才能得以生存,更甚至对海子来说,那并不是什么很难过的事。 有书可读,有自己挚爱的诗歌与自己同在,就算在自己构建的诗歌王国里,自己成了诗歌皇帝,那样也许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得其乐。
贫穷;单调;孤独。不必怀疑的是这样的生活是海子最日常的生活。就算在精神上他是自己构建的诗歌王国的皇帝,可是在物质生活;无疑,海子还只是一个不被时代认同的诗人。 可想而知,这样的诗人,就算得了那几个诗歌奖项也依旧只能是落魄。毕竟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依旧没有人会认同,而人们所认同的那些只不过是自己所写的一些瑕疵之作。 孤独,这才是真正的彻头彻尾的孤独。
说到这里可以说回这首诗歌里“姐姐”的这个意象了。 一个平时就算在家里也时常被孤独所折磨的落魄诗人,独自到了异乡,一个和自己平时生活完全不一样的异乡,在火车站。 下雨。黑夜寂静。本来作为诗人的敏锐加上借景煽情,时常把自己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孤独自然而然地发作,甚至爆发。 平常的孤独已经让他接近崩溃了,而这时候的孤独差不多可以让他完全地绝望了。 “我在德令哈/我今夜只有戈壁”,“戈壁”本身代表的就是干涸和枯竭,落寞和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黄沙,于是,“戈壁”自然而然地成了绝望最贴切的意象。 而一个人除了绝望到什么也没有的时候,“两手空空”绝不是矫情和强说愁,而是真真正正地“荒凉”了。 当一个在雨中浸泡着的“荒凉的城”困扼一个彻底“荒凉”的诗人的时候,诗人的诗自然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也许在诗人看来,这样的抒情结束之后,再没有比这更悲怆的抒情和更绝望的抒情了。 “草原”其实是拯救“戈壁”的意象;而拯救诗人的意象就是“姐姐”了。 “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一切回归到最初始的时候,“戈壁”开始变得“美丽”,“一切都在生长”的祈盼战胜了“握不住一颗泪滴”时的“悲痛”,而这一切,把“戈壁”变成“草原”,把“荒凉”的城市变成“美丽的戈壁”的,就是海子的“姐姐”。纵然这时候还只是“空空”的臆念,可是,一切因为海子的“姐姐”而变得美好起来了。
然而我始终感觉,这首诗最悲怆的一句是在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不是因为海子真的“不关心人类”,而是他所关心的人类已经将他遗弃在孤独的戈壁上了。 而前面所谓的虚妄的美好,其实也只是因为“姐姐”而变得似乎有点真实起来。海子不是真的“不关心人类”,而是现在的他只能依靠自己虚构出来的“姐姐”来支撑他的意念来美化这个世界,支撑他在孤独的世界里继续孤独地走下去。 在海子看来也许他已经并不孤独了,而在我看来,这样的不孤独只是一个自己给自己虚构的假象,跟自欺欺人没有什么分别。而当一个人只能给自己虚构一个假象式的知音,虚构一个并不存在的宽慰,虚构一个自以为美好的希望,这样的孤独的抒情终于到达了顶点。 是的,这是一首彻底绝望的诗。一首彻底绝望的最后的唯一的抒情。 “姐姐”的意象是这种情感唯一的寄托。于是“姐姐”从一开始的那种温柔而体贴,宽容而美丽的最宽慰的少女的超越了所有一切拯救所有一切的中国新诗里最美的意象,一下子成了最悲悯的最黯然的孤独的意象。 这种意像的升华缘于,这个虚构的意象居然是诗人唯一逃脱孤独的意象。岂能不黯然。
所以,当我看到有人在朗诵这首诗的时候从一开始的悲情转到后来的满怀希望,我总感觉,那样的朗诵是不正确的,但是,错有错着。因为后面越是喜悦,那种悲怆的效果在我看来就越强烈。 只是所有人都在喜悦的时候,我成了一个故作深沉的扮忧郁状的家伙。其实我想说,只是因为你们并不明白这里面所表达的情感。 其实兴许,海子写到了最后也一样喜悦而开始感觉到一种有了知音的愉悦感。可是在我看来,海子也许也并不知道,他的这种喜悦和愉悦,在他死后的某个时代里,会被人解读成千年的哀伤。 最后的,唯一的抒情。因为没有一种黯然可以和这里的黯然相比了。
我有一种很孤独的感觉,我已经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多月没有出门了。可是当我突然想起这首诗,当我写完这篇文字的时候,想想海子,我突然感觉自己很幸福。
2006-7-4;丙戌年六月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