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慌张的年代里,一个安静的人
还没有看书稿内容,陈丹青就给她写了书评。“宗陶嘛,总归写得很好的”。
他说,她的大稿件他都会从头到尾读,她写木心,写慈禧,写干露露,及近时所写的朱新建,“都是难得一见的好稿子”。
看到这儿我就想,陈丹青哎,能被他如此评价和激赏的人,会有着怎样的文笔和心性?我很好奇。
01
细节
果然,一读就被她迷住了。
李宗陶笔下的人,有种制作精良的立体书自带的惊艳。合上书后,栩栩如生的形象与细节还会立在眼前。
比如写龙应台出任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长的经过:当时马英九秘书打来电话,“请龙老师把履历寄到台北”。龙不假思索答道:“要履历?我又不跟你们求职,干吗要寄履历给你们?需要认识我的话,去书店买我的书啊!”
又过几周,接到电话:市长将到法兰克福,“龙老师能不能到他下榻的酒店一谈?” “只有‘王’来见‘士’,哪有‘士’去见‘王’的道理?欢迎市长来我家一谈。”龙应台答得三分玩笑、七分认真。
于是,马英九从台北飞到罗马,在密集而繁琐的公务行程之后,只身与秘书悄悄飞到法兰克福机场,再从机场搭出租车,在德国的暗夜中找到了龙应台离城20里路乡下的家,风尘仆仆……
有这样的细节为底,再看到马英九的这句话时,就会有更会心的体察——“文化不为政治服务,让政治为文化服务”。
正如李宗陶所说,“细节不光要符合人物的身份,它还是历史文化的一种浓缩”。
她对细节的筛选精准,在一大片材料中,她总能理出头绪,找到文眼。
比如写林青霞,她将笔墨着眼于她的“大青衣”底色。何谓青衣?正旦。“正而葩”。她直面林青霞的美,但更穿越皮囊,抵达她性格里的光亮。
她写林青霞作为好女人,所拥有的“与生俱来一大包爱”;写她如何一步步找到内心深处的平和与宁静,写她发现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美得长久;
也写她的切身体悟:“初入一个行当,名利心不要太重,认真做你喜欢做的事情,才是正道,这样你才不会轻易牺牲自己”。
她从林青霞的清者自清、全身而退中明白,“为人,也能端正而富饶,渐次开出美善的花”。
02
平视
写人物,做到“平视”尤为不易。陈丹青也说,写人物要做到所谓“客观”,并介入适度而隐然的评议,其实很难。
在她看来,“至少可以从祛魅二字下手。对世间万物,不俯不仰,取平视。对所有的知识、理论、意识形态不轻信,不谵妄”。
人,皆复杂而迷人。一味地拔高,或全然贬抑,做起来容易,却容易失去真实和慈悲的力量。
她写王蒙,就受住了这种考验。将他的各种性格层面,与时代的交锋过招一一拆解,渐次铺开,你能看出她的好恶,但更会理解人物处事背后的曲折缘由。
上来她就写,王蒙的“绝顶聪明”毫无争议;生活中的可爱和对妻子的爱,她也如实记录——
“你可以有大快乐,事业、社会、人民……这些你都没有了,你仍然可以有小的快乐,跟爱人一起吃西瓜,买到便宜的处理货……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
作为10年的基层团干部,22年的“右派”,3年零5个月的共和国文化部部长,10年的中央委员,15年的政协委员,享受部级待遇的离休干部,他在政治上的进退选择,别人的指责,以及他如何坦诚面对内心,她都一一扫射,冷静地如同最精密的透视机。
她摆出王彬彬的观点,“人类历史上,屡屡有某些时期,社会以某种名义剥夺某些类别、某些职业的人特有的‘气’,让他们丧失自身特有的内在规定性。……而在政治全能时代里被剥夺被割除的书生气,在商业大盛的今天,也同样遭鄙视,遭讥嘲。”
但也用王蒙自己的话,尝试跨越代际间的沟壑:“年轻人尽情嘲笑他们的前辈内心恐惧,他们不知道,是前辈用十多年、二十多年的青春,用两地分居、用生活艰窘为他们铺了路、垫了底,充当了盾牌。他们竟然这样小瞧极左的曾经肆虐,这样小瞧为反极左所付出的鲜血和生命的代价,不能不令我伤感。”
1994年的那场舌战中,不乏两代人之间的互不理解,“感性大于理性、指责多于分析、戾气盛过和气”,而她在还原的过程中,试图将人性的图景完整展现,多一些因果链条,多一些宽容体谅。
03
功夫
读她的书时,我内心的喜悦饱涨。就像吃了很久的速食品,突然有机会吃到贴心可口、小火慢煨的私房菜,心满意足。
她遒劲的笔力,语言的张力,都不是一日两日就可以速成的。就像她书里所说,写字,功力没到字在面上,功夫到了力透纸背。
她在每一篇文字背后,都下了深深的,深深的功夫。采访每一个人之前,她都会做足功课。“功课是做不完的,但不做到一定程度,不敢出门”。
所以在采访龙应台时,问到第二个或第三个问题时,龙应台就有了郑重的表情,回答每一个问题,都表现出思考过程。
她自谦,采访人已经形成“套路”了:“精研一个人,从父祖、师承、教育、经历等等入手,从陌生混乱的片断材料中理出一根清晰理性的线索”。
写字的人会知道,这背后有多少看不见的、卷帙浩繁的伏案工作。
写王蒙,她列出的参考书籍就有这些:《王蒙年谱》《王蒙自传》《中国天机》《我的人生哲学》《王蒙代表作》、方蕤《我与王蒙》、秦学儒《我的同学王蒙》、查建英《国家的仆人》等。
采龙应台,她数了数外围采访的人,有九位。其中五位是文化圈中人,两位是她的“敌人”,两位是“中研院”学者。
陈丹青也说,“单是写朱新建,宗陶就拨了几个电话给我,说她不很懂画家,也不很了解‘五○后’的行状,因新建是我老友,她就来仔细问。如此,她想必在新建那里,及她书写的每个人物的众多亲友处,都下了工夫。我有幸不做记者,轮到受托写哪个家伙,从不想到找人打探,这一层,便可见宗陶的职业德性了”。
于是,她笔下的人都会有很多层面打底,如毕加索的作品下有几百幅草稿来铺垫;也如北宋山水,有前景、中景、远景的层次与纵深。
所以,看完她的文章再读别人的,会感觉到分量的落差,这不怪别人,而是她文字里的信息、情感的厚度和密度太高。
04
安静
在写字的过程中,作为《南方人物周刊》高级主笔的李宗陶也注意到了身边的变化。人一个一个离开,那个可以安静写字的黄金时代,也在渐渐远去。
新媒体的内容正变得越来越轻。人们开始越来越不为某个事实或说法较真。“一种宏大沉着的美正在离我们而去”,李宗陶说。
严肃、深入的写作似乎越来越不合时宜。“如果你在这个时代不浅不薄,你是没办法在新媒体的这个舞台上混到十万+的。”
那她呢?她选择了坚守,继续写作,跑到《289艺术风尚》杂志做总主笔。
“我决定还是要留在传统媒体,打造一个小小的、安静的,一个苟活的平台,继续我们的长文章的写作,继续我们非虚构报道的写作。我就是让他活着,我想看一看这一波所谓的新媒体热潮会不会过去。”
“这个平台非常的微弱,但至少我可以在精神上高度自治,完成我自己的使命”。
“人应该去看、去观察自己身处的那个大的集体的走向,是不是你要的方向。想一想自己是否变成这个大集体之中一个盲目的东西(牺牲品),进而思考个人的位置”。
对于那些“找到新位置、找到资本,把自己成功嵌入互联网商业版图的优秀同行”,她也心存敬佩。看到他们随口议论着公司办公室租金的涨价,她坦承这种“承受巨大压力的能力”是自己不具备的。
但她也说,这“不等于我对他们目前生产的内容心悦诚服”。她更在意的不是眼下的“成功”,而是能不能对得起手里的笔,心里的秤。“十年后,回头一望,我们这些当年的文学/文艺青年,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些什么”。
纪德说:“别人比成功,我愿比永久。”文字的职份,她把握得清晰。
敢于顺应自己,留在原地或逆流而行。就像急流中的石头,牢牢守住自己的位置。说他们执拗也好,清醒也好,别无选择也好……有时,只要看到还有这样的石头在,心里就会莫名安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