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管理学的教科书
今年八月中旬去上海找工作时，在闵行图书馆随手抽了一本《白话贞观政要》（哲慧注译，北京时事出版社2014年12月第一版）作为闲暇之余的读物，边读边摘抄，陆陆续续地在临走前也只读了一半。回家后买了凤凰出版社出的肖群忠、郝玉明评注版（2010年3月第一版）读完。这本书特色在于没有译文，只有注解和偶尔的解读，相比于其他版本将比较长篇的古文切割后插入译文、解读的做法，很好的保持了原有文章逻辑的流畅和连贯，推荐给有古文基础的读者。
《贞观政要》（以下简称《贞》）涉及到封建政治的根本问题、价值原则、政治道德以及贞观朝的政策、经济、军事、文化、法律实践及君臣言行等诸多方面，我在其中受教最多的，还是对管理学的理解，因此这篇读书笔记也主要围绕这一块，从两个角度出发谈谈：如何对内修炼管理和如何对外实施管理。核心结构如下：
对内——修炼管理：
一、 大公无私
《贞》的第一句话是太宗对侍臣说的：“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我也把大公无私放在了本文第一位。一个管理者，首先要考虑的是被你管理的人的利益，是整个团队的集体利益，而不是为了满足自己或者个别人的私欲。虽然管理的成果能使管理者享受到一些名利，但这应是一种后置结果，而不是前置条件。
如此强调的原因涉及到权力的来源问题。一个高赞知乎答案谈到，真正的权力来自于被管理的下级认可，而不是来自于上级任命抑或其他。正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能剥夺权力的人正是当初赋予权力的人，而不是任何其他。“天子者，有道而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所谓“有道”、“无道”，在我看来，就是被管理者满意不满意。“故知君人者，以天下为公，无私于物”，只有“与人共其乐者人必忧其忧，与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能懂这一点，才算管理水平入了门。
二、 思危慎终
没有一个统治者不希望自己的统治长治久安，没有一个管理者不希望自己的管理得到拥护。没有人故意想管坏，那为什么还会出现管坏的情况呢？除去能力水平不足的考虑，真正难的，就是思危慎终。“彼炀帝岂恶天下之久安，不欲社稷之长久，故行桀虐，以就灭亡哉？恃其富强，不虞后患。”《易》曰：“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纵观历史，一朝开国，警惕于前朝覆灭之教训，慎重于乱世民生之凋敝，珍惜于帝业得来之不易，没有不励精图治、与民休息的，但随着统治稳固、承平日久，也就逐渐放松了警惕，开始追求享乐抑或穷兵黩武，虚耗国力而不能增加人民的财富，到人们都活不下去了就是官逼民反。
管理崩坏的另一个原因，在于“非知之难，行之惟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在初则易，终之实难”，管理有时候是有点反人性的，比如说虚心纳谏，谁愿意听别人说自己有啥不对有啥不好呢？长期坚持一件反人性的事情是很难的，刚开始可以做到一百分，慢慢就觉得自己做的足够好了，标准可能就下降到了八十分，再往后可能就放松到零分负分了。太宗这般英才，前期不可谓不虚心，中后期对于谏臣也开始面露不悦或诘问辩驳，在魏征的提醒下才意识到这样会吓退谏言者。
思危慎终，可以说是对管理者个人要求最高最难的一点，这也引出了下面两点：警惕权力和纳谏改过。做到这两点，有利于做到思危慎终。
三、 警惕权力
权力最可怕的一点，在于它给予管理者的“掌控感”和被管理者的“被掌控感”，因为掌控感，管理者“出言而莫己逆，所为而人比从”；因为被掌控感，被管理者“下之所行，皆上之所好”，相互作用之下，形成了权力对双方的麻痹。
作为一名管理者，要时刻警惕，下面的顺从和吹捧，究竟是对客观的管理效果，还是仅仅对你背后的管理权力？
四、 纳谏改过
为什么管理者需要纳谏改过呢？我认为出于两点：一是优化管理的需要，这也是“思危慎终”的需要。“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自古人君莫不欲社稷久安，然而不得者，只为不闻己过，或闻而不能改故也”。人不是全知全能的，故而需要多方面、多角度的建议，“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可以弥补个人能力的有限性，从而提升管理效率，优化管理结果。二是在于“若不能受谏，岂能谏人？”如果管理者自己不能做到以身作则，又有何立场去要求别人呢？“若安天下，未有身正而影曲，上理而下乱者。”
当然，传统封建政治有着太过强烈的“人治”色彩，谏言何者可纳、何者不可纳的标准似乎也很模糊。现在我们虚心纳谏应该有所发展，我认为在面对各种各样的意见时，应当以实践检验为唯一标准，应当以整体利益、长期利益为考量，这样才不至于迷失在“千言万语”、“七嘴八舌”中而失去管理者自己的战略定力。说一千道一万，不如真去干一干。
管理者还应考虑到“下谏上”的心理压力，尤其是利益相关的直系下属。虽然现代社会平等了许多，也不乏颇爱“指点江山”者，但位置的区别导致这个压力始终是存在的。《易》称：“以蒙养正，以明夷莅众。”管理者要学会把智慧隐藏起来管理众人，本人姿态稍高一分，在众人眼中也会被权力放大十分，就不利于别人踊跃建言。太宗因容貌威严气场太强，底下人心理压力太大，“百僚进见者，皆失其举措。太宗知其若此，每见人奏事，必假颜色。”由此可见一斑。
五、 容人之量
我最佩服太宗的一点，在于他竟能将政敌的属下，变为自己的忠臣。魏征自不必说，此前乃李建成集团的一名骨干，建成失败才为太宗所用，乃成一段千古君臣佳话。本书还记载了一个故事，李建成的东宫统帅冯立，为报建成知遇之恩，在玄武事变时率兵苦战到底，甚至击杀太宗手下屯军将军敬君，待建成身死后遣散士兵只身面见太宗请罪。太宗念起忠勇，免其罪，封为左卫中郎将。冯感念太宗之恩，誓死报效，后在咸阳率几百骑兵战胜突厥一部。虽然是基于对其品格、能力的赏识，但也足见太宗博大的胸怀。此外还有“闻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厂格物”，“尽己不以尤人，求身不以责下”等句，亦给我极大触动。
六、 以史为鉴
“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读历史除了培养思维、培养历史观，最重要的是研究历史兴替背后的根本原因，以此才可鉴今世防未来。
对外——实施管理
作为一本中国古代政治管理的教科书，《贞》极其强调“人”的作用，我想这除了“封建人治”的固有性质，还有一个原因是值得当代重视的，即一切与人的思维与行为有关的活动，必然极大地受到“人为因素”、“人为水平”的影响。有时候我会觉得当代社会对于人文社科中的“科学性”强调得有点矫枉过正了。很多东西不是有个好制度好设计，就可以自发良好运转起来了，这其中离不开人的执行和管理，退一步讲，即使是好的制度政策，也是人所规划制定的，故“为政之要，惟在得人。用非其才，必难致治。”因此，由此书总结得来的对外实施管理之要，也多是围绕“人”展开的，前两点识人用人，谈的是人才管理，后面的“人”指普罗大众。
一、 识人
关于辨证识人的问题，魏征一句话说得很透：“小人非无小善，君子非无小过。君子小过，盖白玉之微瑕；小人小善，乃铅刀之一割。”需认识抓住一个人的主要方面，对其次要方面予以理解，并不因此影响到对其主要方面的评判。另外，太宗认为：“君子小人本无常，行善事则为君子，行恶事则为小人。”也带有发展眼光识人的意味，须知人是会进步的，也是会退步的，应以动态发展的眼光评价人。
关于识人途径，魏征有个“六观法”：“贵则观其所举，富则观其所养，居则观其所好，习则观其所言，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与之相似的是《吕氏春秋》里的“八观六验法”：“凡论人，通则观其所礼，贵则观其所进，富则观其所养，听则观其所行，止则观其所好。习则观其所言，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喜之以验其守，乐之以验其僻，怒之以验其节，惧之以验其持。哀之以验其人，苦之以验其志。”
除了君子小人的简单划分，魏征还以《说苑》的“六正六邪”进一步区分不同臣子的能力和水平：“何谓六正？一曰萌芽未动，形兆未见，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显荣之处，如此者，圣臣也。二曰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如此者，良臣也。三曰夙兴夜寐，进贤不懈，数称往古之行事，以厉主意，如此者，忠臣也。四曰明察成败，早防而救之，塞其间，绝其源，转祸以为福，使君终以无忧，如此者，智臣也。五曰守文奉法，任官职事，不受赠遗，辞禄让赐，饮食节俭，如此者，贞臣也。六曰家国昏乱，所为不谀，敢犯主之严颜，面言主之过失，如此者，直臣也。是谓六正。何谓六邪？一曰安官贪禄，不务公事，与世浮沉，左右观望，如此者，具臣也。二曰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隐而求主之所好而进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与主为乐，不顾其后害，如此者，谀臣也。三曰内实险诐，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妒善嫉贤，所欲进，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明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四曰
智足以饰非，辩足以行说，内离骨肉之亲，外构朝廷之乱，如此者，谗臣也。五曰专权擅势，以轻为重，私门成党，以富其家，擅矫主命，以自贵显，如此者，贼臣也。六曰谄主以佞邪，陷主于不义，朋党比周，以蔽主明，使白黑无别，是非无间，使主恶布于境内，闻于四邻，如此者，亡国之臣也。是谓六邪。”
二、 用人
做到辨证识人或许不难，但在此基础上做到摒弃主管爱憎亲疏，却不太简单。魏征曾上疏谈及此问题：“国家思欲进忠良，退不肖，十有余载矣，徒闻其语，不见其人，何哉？盖言之是也，行之非也。言之是，则出乎公道，行之非，则涉乎邪径。是非相乱，好恶相攻。所爱虽有罪，不及于刑；所恶虽无辜，不免于罚。此所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者也。或以小恶弃大善，或以小过忘大功。此所谓君之赏不可以无功求，君之罚不可以有罪免者也。”《礼记》曰：“爱而知其罪，憎而知其善”。管理者用人是需要摒弃自己的主观情绪感受，而以客观事实及效果为准绳的。
在准确识人的基础上，亦须做到知人善任，将人才放到最适合他的位置上，“职”“能”失衡，不仅结果不佳，亦造成人才心中委屈。还是魏征大明白说的：“夫委大臣以大体，责小臣以小事，为国之常也，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职，则重大臣而轻小臣；至于有事，则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轻，疑其所重，将求至治，岂可得乎？又政贵有恒，不求屡易。今或责小臣以大体，或责大臣以小事，小臣乘非所据，大臣失其所守，大臣或以小过获罪，小臣或以大体受罚。职非其位，罚非其辜，欲其无私，求其尽力，不亦难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责以小罪。”
在知人善任的基础上，应根据工作实绩做到赏罚分明。“年劳优其阶品，考绩明其黜陟。”
三、 深入一线
管理者需要深入一线，一是为了掌握客观实际，以免决策与现实脱节，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二是为了尝疾苦思安危，太宗谓房玄龄曰：“朕观前代拨乱创业之主，生长民间，皆识达情伪，罕至于败亡。逮乎继世守文之君，生而富贵，不知疾苦，动至夷灭。“
四、 取信于人
《贞》中记载了两个故事，我觉得很好地体现了制度诚信与待人诚信这两点，现摘录如下。
其一，贞观初，多伪报阶资者，太宗令其自首，否则他日事发即处以死刑。后有诈伪者事泄，但戴冑据法未判其死刑。太宗质问：“卿自守法，而令朕失信耶？”冑曰：“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言者，当时喜怒之所发耳。陛下发一朝之忿，而许杀之，既知不可，而置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臣窃为陛下惜之。”
其二，贞观初，有人建议太宗佯怒以试群臣曲直。太宗不许，谓封德彝曰：“流水清浊，在其源也。君者政源，人庶犹水，君自为诈，欲臣下行直，是犹源浊而望水清，理不可得。”
五、 顺应人性
《潜夫论》曰：“民有性，有情，有化，有俗。情性者，心也，本也；化俗者，行也，末也。是以上君抚世，先其本而后其末，顺其心而履其行。”干管理是个反人性的事，但管理内容应该是顺乎人性的，这样才能激发效率。我之前以为人性两大基本点是贪婪和恐惧，最近读的一本书《中国崛起的奥秘——财富论》中，说的更透彻：人性就是不断追求更好的东西，这其中不存在善恶道德评价，有时这种追求是一种勤劳上进，有时就成了贪得无厌，有时又因为害怕失去已有的“好”而体现为一种恐惧。把握住这最本质、最客观的一点人性，才能更好地理解管理、实施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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