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在哪里
一
赖尔似乎始终没有明白,或者没有理解身心二元论的核心问题。在身心问题中,最关键的问题是:是谁在大脑内思考问题?
赖尔以为这个问题无意义。他说,“一个人究竟是怎样超越他的感觉去领会外部实物的”,这是个假问题。人们似乎设想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屋里的囚徒,这个囚徒看到来自外界的一些光线信息和一些声音信息,然后对这些信息进行一种阐释。赖尔说这就是所谓心灵是“机器中的幽灵”的看法。
赖尔的反驳是,这种说法就是假定“我们能观察到自己的感觉,而不能观察知更鸟”,他认为这是双重错用“观察”的概念。他认为,我们不可能观察自己的感觉,我们观察到的只能是知更鸟与足球比赛,所以“我们是怎样从看见或检查感觉跳跃到终于得知知更鸟和足球赛的”这个问题,是一个假造出来的how-question。赖尔说,问题并不是“我们怎样看见知更鸟”这种问题,而是“我们怎样运用“他看见了一只知更鸟”之类的描述”这样的问题。
我认为赖尔始终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说,我们听声音,听见了一首乐曲;看外界,看到了一只鸟。问题来了,那么相机也看到了外界,怎么就没看到一只鸟?带上狗去演奏厅,它是否也听见了一首乐曲?赖尔并没有回答,眼睛看到的信息、耳朵看到的信息去了哪里?是身在处理来自眼睛或耳朵的信息?当赖尔说“听见”、“认出”的时候,是耳朵听见、眼睛认出的,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听见、认出的?
正是有这个疑问,笛卡尔才提出“剧场中的小人”的想法。但是赖尔看上去就没有理解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是不是赖尔的研究方法限制了他的理解力,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理解力。
赖尔针对笛卡尔的机器中的幽灵的问题提出反驳,他首先说这个说法的荒谬之处在于“范畴错误”。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赖尔走错了路。
波普尔在《历史决定论》中提到两种方法论之争,一种是亚里士多德引领的实质主义,从概念出发探索世界,比如“什么是力?力的本质是什么?”另一种是唯名论,是从世界出发研究世界,即认为名称或概念如“力”,仅仅是用于描述外界,所以要根据外界随时修改这些概念或名称。波普尔说,科学的发展采用的恰恰是唯名论。
我的意思是,概念什么的,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概念涉及什么问题。比如说这个所谓机器中的幽灵的问题,心的概念,心灵的世界,或许是一些不准确的概念,或许是一些含混的、无法定义的概念,但是这不重要。就像“宗教”、“文学”、“性”、“自由”、“善”,你能定义吗?至少我看韦伯、卡勒、福柯、柏林、柏拉图都不能定义,但是没有一个人否认宗教、文学、性、自由、善这个问题的存在。偏偏赖尔说,这个问题是个假问题,这个问题不存在,仅仅是个语言描述的问题。我以前说哈耶克在反对社会主义的时候,把社会主义的理想一并否定了,这是不合适的。现在,赖尔比哈耶克做得过火多了。
二
身心的问题,在于非物质的问题对于人的智能来说是个困难。
我记得怀特海提到古典唯物主义的问题,他说,古典唯物主义只认为存在两样东西:物体和运动。这种肤浅的看法引发很多人对唯物主义的不满和批评,甚至一气之下就投靠了唯心主义。我能理解这种心情。就好像,很多人看到历史上一些社会主义的坏,就投靠了资本主义;或者看到了资本主义下的一些坏,就投靠了社会主义;一些人得了好处,就拼命赞美自己的国家,一旦受了害,又拼命恨自己的国家,等等,都是这样的例子。这些人是跟随一种感受,寻求一种本能的满足或精神的安慰,不足参考。唯一值得注意的,我想就是那些正直的理性主义者,他们努力排除利益和情绪的干扰,跟随着理性的逻辑推理前进。这些人,才是人类知识文明的脊梁。
此处的身心问题也是一样,身体的问题我们直觉上可以把握,所以我们不困惑。但是一些超出我们日常经验之外的、超出我们的感觉之外的现象,就很容易在我们的思维中引发一种困扰。就像精神现象,就像罗维利在《现实不似你所见》中的黑洞和神出鬼没的电子。
赖尔自己也意识到了,哲学和日常差异很大。比如他提到“自愿”、“不自愿”的问题。赖尔说,日常生活中往往针对一个人的过错探讨自愿与否的问题,但是在哲学中“自愿”的范围要广得多。此处的差别表明了这样一个说法:语言,本是日常的交流工具。作为日常交流的工具,语言并不寻求精确的逻辑性,也不寻求概念的准确性。在谈到情绪相关的词语时,赖尔也注意到“这里存在着词语上的巨大混乱,同时伴随着逻辑上的巨大混乱”。但是别处也是,正如赖尔自己注意到的,人们使用名次往往得带上各种限定,无论是场景还是小词,比如the train is crossing the bridge now。火车和桥可以指任何一辆火车或桥,但是此处指的是说话人和听话人都知道的特定的一辆货车,桥也是。那么“此刻”呢?此刻可以指任何时间,但是此处特定一个时间。“我”这个词,仅仅指现场使用它的那个人。“我冻死了”,指的是我的身体,但是却不能说“我的身体冻死了”。“我死后把我烧了”,前后的“我”指代不同。“我觉得我违反了我的意愿”,这里面更是有三个不同的“我”。
所以当赖尔选择从语言来肯定或否定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的问题,方法论上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