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深入时日之中
但我慢慢深入时日之中,像茶叶在热水中慢慢舒展开。
读完年轻的诗人江汀的这部讲自己诗学之路、与诗人评论、对外国文学阅读札记的散文集,感觉他谈的诗,并不只是一个文本或一种文体,也不只是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表达的技艺,而是一种更为本质的东西,类似于生存或生活。荷尔德林说,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这几乎是一种人之为人的本质,只不过有的人善于将这种诗意赋予文字,使之形而为诗。
在诗人不断探索与记录、点评与思索的同时,你会感到一种甘甜,清鲜而冰冽,来自对诗学、文学、艺术更来自对生命本质的追问。虽然他自谦是个小诗人,但是在成长岁月之中,一切都被年轻生命中的丰盛稳稳接住。“我买了一份体育报纸,并抬眼看到公园里翠绿的棕榈树丛,它们挺拔而清新。”
一片雾气
我非常清楚,我是一个小诗人。小诗人的意思是,我站在自己立足的地面上,向前后看去都是一片雾气。对于我四周的一切,一直以来我都是一知半解。如果说童年时我曾对世界充满好奇,那么到了青年时代,好奇变成了犹疑和畏惧,虽然我不得不说,正是犹疑和畏惧让我开始写作。从童年进入青年,就像踏上一只急流上的小船。摇晃之后,它会慢慢平静下来吗?”
生活中的迷雾,在年轻时会更大一些吗?年轻时会更无助,但年长,或言之时间对笼罩在啊人身上的雾,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只是时间久一点,有的人就会习惯这团雾,或者不去试图拨开这雾气。这是一件更悲哀的事。 因为,黑塞还是荷尔德林说过,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它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对大众理想的懦弱回归,是随波逐流,是对内心的恐惧。
诗人在成长,精神上的探索往往令人痛苦,换言之,痛苦就是成长。不仅是个体成长的痛苦,远离幸福童年的痛苦。更有远离故乡、失去家乡的痛苦,有从偏远的安徽腹地小镇辗转到光怪陆离的大都市的痛苦,有宁静的山间夜晚与城市里最后一班灯火通明的地铁之间断裂的痛苦。
我幼时习惯于家人的庇护。至今,我仍自视为一个孩子。现在,我处身北京——这座巴比伦式的城市,虽然我在诗艺上受惠于曼德尔施塔姆和帕斯捷尔纳克,但我来自于一个叶赛宁式的世界。我的乡村经验,如海子所说,“今天的花楸树,使我健康、富足,拥有一生。”
假如你来自异乡,来到这里,睁开眼睛,你会惊异于我们土地上落日的霞光。”
月亮升起来了,升起在美妙的朦胧与黑暗之间。一辆小货车行驶在环山路上,用它的灯光打扫树林和天空。沉浸,赞叹,多么宁静的世界。”
在这座城市里,我一直没有工作,尽管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七个月。工作就像一柄雨伞,在七个月里,我的天空一直没有下雨。
“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 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于是,诗人辗转于青岛、上海、北京。诗人的痛苦,既有这个时代的,也有城市的,还有他那个年龄的,还有恋情的,以及来自生活的。各种痛苦在包围着年轻的诗人,文雅的歌尔德蒙。但痛苦并不是一件全然坏的事情,虽然我们出于本能会想避免痛苦。
过度驯化的人
我出生在1980年代的中国内地,所受的教育,让我像一只被逐层贴上封条的箱子。我是一个过度被驯化的人,只有在旷野上重新度日十几年,才能找回血管里另一半气质。
一个绝妙的隐喻。也许正因为江汀的非学院派出身,让他可以在自身之外思索自己的根本境遇。他在做出这样感性的总结时,仿佛一个精神上的他从他的二十几年的物质生活经验中挣脱出来,远远地走到前面某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回望自己的过去。而这个过去,这种已然众所周知的情况,如果可以进行批判,很多人可以写下洋洋洒洒的文字,但江汀很巧妙的就将这个境况拎了起来:一只箱子。
箱子本来就是完整而独立存在的个体,箱子只对内叙述,不会对外倾吐。而作者所受的教育,将本不会向外的箱子进一步封闭。多少人内心有一条河水流动,多少人渐渐凝固下来,成为一只箱子?但实际上那些已经具形下来的人并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凝固,就像雪花,它并不会认为自己不是水,它起源于水,本质上也是水,但事实上已经和水很不一样了。因此就会有一个悖论,河流时常会感到自己的凝滞和滞涩,而箱子,常会感到内心的空阔与流动。实际上,随着时日渐增,人都是变得更沉重。更多的智慧,某种习以为常的思维习惯,甚至某种固定的观点,有了撬动起地球的那个支点,人就无可避免地走向固化。因此,人也只能不断阅读,不停思索,就对迅疾的流水说,我在;就对寂静的青山说,我流。
生活是一本小说。我的这句话是想说明,我对我的小说也并无把握:我不知道它会导向什么样的结局。
20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