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城寓言——《魔道祖師》中的替身(Allegory of the Yi City: Doubles in Mo Dao Zu 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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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城寓言——《魔道祖師》中的替身(Allegory of the Yi City: Doubles in Mo Dao Zu Shi) 【摘要Abstract】 「替身」(doubles)作為人物塑造手法的一種,普遍被運用於小說中,以表現角色所面對的不同人生道路、或是角色性格的不同面向。而在二個或多個具有類似特質的替身之間,創作者亦可藉由其各自的經歷,互相作為彼此境遇之暗示與補完,從而形成以小喻大,甚至以小說喻現實的寓言(allegory)。基此,本文以墨香銅臭創作之小說《魔道祖師》為例,由主要角色之替身塑造出發,分析文中義城相關人物、情節,對於小說主線劇情的暗示,並兼論文中所顯現之現實與理想間的相互關係。 As a sorts of characterization styles, doubles is universally used in literature, deemed to be an expression for the choices of characters, or the various traits of characters. Moreover, doubles also hint and complement the mutual circumstances into a realistic allegory. By contrasting the substitute shaping of protagonist, especially analyzing the hint of the whole plot lines of the novel through the relative characters and plots in Yi City, the researcher explor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ideal and the reality in Mo Dao Zu Shi (The Grandmaster of Demonic Cultivation), written by Mo Xiang Tong Xiu (MXTX). 【關鍵字Keyword】 魔道祖師、寓言、替身、義城、墨香銅臭 Mo Dao Zu Shi, allegory, doubles, the Yi City, MXTX 壹、研究背景與動機 在眾多關於小說《魔道祖師》的評論中,有部分讀者認為,〈草木第八〉(即俗稱的「義城篇」)一節,在全文脈絡中顯得突兀、格格不入,甚而主張這段劇情應該由整個《魔道祖師》的故事中剝離,而自成完全獨立的故事。持此主張者的主要立論根基,係因為義城篇相關人物如曉星塵、宋嵐、薛洋與阿箐,與書中其它情節間的聯結相對薄弱,從而使讀者產生「這段情節似乎與主線是兩個不同的故事」的直觀感受。 然而,正因為義城篇的劇情是如此地首尾俱全,幾乎可以單獨成為完整的故事,而不僅僅是《魔道祖師》中的一段情節。這使得義城篇相對於《魔道祖師》全文,可謂形成了「戲中戲」(story within a story)的效果。而作為戲中戲,義城篇雖然可視為一個獨立的故事,但又不只是一個獨立的故事。在戲中戲的結構下,其與正文主線之間的交互關係,同樣值得吾人深探。 另一方面,誠如在《魔道祖師》廣播劇中,飾演主角藍忘機的演員魏超所指出,中國近代的所有文學作品,都不脫《西遊記》、《紅樓夢》、《水滸傳》與《三國演義》等「四大名著」的影響。而這樣的影響,亦可見於《魔道祖師》一書中。[1]在四大名著薰陶下所完成的作品既然不可避免地受到前人所影響,這就使得用於研究四大名著的學術理論與分析方法,亦能相同地作用於這些受到四大名著影響的作品,《魔道祖師》自也不例外。 不僅如此,創作者對於前人作品的理解與解讀方式,在讀者解讀其本身創作心理時,亦可作為參考的佐證。例如《魔道祖師》之作者墨香銅臭即認為,曹雪芹在撰寫《紅樓夢》時懷有悲憫之心,儘管有所偏好,但並不否定女性角色各自的優點與吸引人之處。因此,其認為在談論《紅樓夢》時,不應以二元對立、彼此敵對的態度看待角色。[2]此種論點在墨香銅臭談論其於創作《魔道祖師》的過程中,薛洋、江澄等爭議性較大的角色之劇情安排時,亦有所體現。[3][4] 基此,本文乃參考前賢對於四大名著之研究與分析,針對《魔道祖師》中,義城篇作為戲中戲,其角色、情節等,究竟與主線之間存在何種關聯,又表現出什麼樣的觀點,進行討論。 貳、文獻回顧 一、何謂替身? 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曾將替身(doubles)手法列為優秀文學作品中的四大基本組成之一。[5]而劉紀蕙認為,所謂的「替身」,最初源於西方傳統中對於「自我」的內在矛盾之區辨與調和。此種內在衝突表現於文學創作中,遂形成透過鏡像、倒影、畫像甚至相似的不同角色等表現形式,呈現主角甚至作者的多面性,以及各面向間之衝突與糾葛的創作手法。[6] 二、替身的種類 對於文學中使用的替身手法,學界歷來有過眾多不同的歸類方式,其中,以羅傑士(Rober Roger)的分類最具代表性。羅傑士將文學中的替身手法分為四大類,1. 顯性替身(manifest double)與隱性替身(latent double);2. 二元(double)與多重(multiple)的替身;3. 複製(multiplication)與分割(division)的替身;4. 主體性的替身(subject doubling)與客體性的替身(object doubling)。[7][8] 其中,顯性替身與隱性替身之分別在於讀者是否得以明顯看出替身的存在。前者往往以傳說中「二重身」(Doppelgänger)般的姿態出現,擁有與主角相同或類似的外表或姓名,無需提示,便足以使觀者清楚認知到該角色之塑造源頭係作為主角的重像而存在。相對地,隱性替身於外在方面與其投映的角色並不相似,但出身背景、遭遇或想法卻形同該角色的倒影。 而二元與多重的替身手法,區別在於化分為二個或多個面向。簡言之,即替身的數量。二元的替身手法以替身分別表現相對的二極,其彼此間是二元對立的存在;相對地,當所要表達的角度較為複雜,創作者便可能使用多重的替身手法,利用三個或更多的替身作為概念之重像,藉此演示多角度的互動關係。 至於複製與分割手法,前者係以數個相同或相似的人物作為替身,重複表現作品中的特定人物之特質;後者則是將故事的核心人物之特質,分割為數個面向,並分別由數個不同的角色所代表。舉例言之,前者為同一人在網際網路上所使用的多個不同社群網站之帳號;後者則屬於常見的「腦中出現兩方意見,一邊是天使的耳語,另一邊是惡魔的呢喃」之表現方式。 最後,主體性的替身與客體性的替身則用於表現角色所面對之難題的特色——當替身的作用係表現角色內在思想、態度的矛盾時,稱為主體性的替身;而當作品中的替身所映照之對象係角色的外在關係與人際衝突時,這樣的替身便是客體性的。 三、替身在中國文學中的應用 西方文學受基督教傳統影響,文學中的替身手法通常係用以表現人性的善惡之二極對立主體;而在中國文學中,替身雖然也廣泛受到應用,但往往係用於探討不同價值觀間之選擇與比較、思想的演變或角色的成長軌跡,[9]甚或用以強調命運的必然性。[10]在此等文學作品中,替身所代表的主題並不以二元對立為必然,有時甚而是彼此互補的存在。而這樣的表現方式,亦使得作品本身往往產生出取喻抽象觀念、甚至映照現實的寓言(allegory)效果。 以《西遊記》為例,這個講述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與白龍馬一行人前往天竺取經書的故事,一向被論者視為「取喻設譬」的寓言故事。[11]其所異者,只在於《西遊記》所譬喻者究竟為何,但無論是將之視為道家修煉金丹的指南書、[12][13]儒家通往大道的自我實現之路、[14]抑或佛家修行者在成佛之前所須面臨的種種心魔考驗,[15][16]對於《西遊記》具備寓言性質均少有爭議。 作為寓言,《西遊記》中的主角們在研究者眼中,同樣具有特別的象徵意義。例如尤侗便主張「三藏即菩薩之化身;行者、八戒、沙僧、龍馬即梵釋天王之分體;所遇牛魔、虎力諸物,即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睺羅迦之變相。」[17]而楊悌所謂的「唐三藏者,謂己真性是也。其曰豬八戒者玄珠,謂目也。其曰孫行者猿精,謂心也。其曰白馬者,謂意。白則言其清靜也。其曰九度至流沙河。七度被沙和尚吞噉。沙和尚者。嗔怒之氣也。其曰常得觀世音救護。觀世音者,智慧是也。其曰一陣香風還歸本國者。言成道之易也。」[18]其中三藏為人之真性,孫悟空與白龍馬分別代表「心猿意馬」的說法,歷來更是研究此書的學者所普遍討論的問題。[19][20] 無獨有偶,《紅樓夢》更是一部慣用替身手法塑造角色的作品。眾所周知,脂硯齋便曾為讀者指出「晴為黛影,襲為釵副」。除此之外,諸如甄寶玉、賈寶玉互為替身、[21][22]薛寶琴作為薛寶釵的替身、[23]妙玉、茗玉作為林黛玉的替身、[24]乃至薛寶釵、林黛玉(及其各自之替身)分別又作為賈寶玉其人之真我與俗性的替身等。[25][26] 《紅樓夢》中既運用大量替身,眾多替身間的故事之互相補完,便始終是紅學界熱衷討論的議題。例如賈寶玉為逝去的晴雯撰〈芙蓉女兒誄〉,實為「『今夕弔晴雯,來日哭黛玉』的讖語」[27],提前預示了賈寶玉對林黛玉之死的態度。而在故事之外,除索隱派慣於將《紅樓夢》視為一部勾勒曹家興亡史的自傳體小說之外,紅學中亦有一派學者,將此書視為明代遺老對於滿清政權的反抗寓言。[28][29] 除前述二部明顯且大量使用替身手法的中國文學作品之外,諸如《三國演義》中的孔明與周瑜、劉備與曹操,《水滸傳》中的宋江與李逵、宋江與柴進、閻婆惜與潘金蓮,乃至《鏡花緣》中的兩面國、《兒女英雄傳》之張金鳳與何玉鳳、《品花寶鑒》中與名士們交好的戲子及名士們的妻子等,均為替身在中國文學中的應用。[30]基此,可知替身並非文學中的偶例,而是常態並廣泛地被中外的創作者所運用。是以下文將針對墨香銅臭所著之小說《魔道祖師》,就其中所使用之替身手法作一說明。 叁、研究結果分析 一、替身的存在 在討論《魔道祖師》中的替身之前,首先必須確定的是,替身在《魔道祖師》一書中確實存在。 如前所述,替身作為長期且廣泛用於各類作品中的一種創作手法,未必都是創作者受前人作品影響之後,刻意為之。事實上,源於人內在對於「我」的多元性概念之替身,是極可能在創作者無意中自然表現的。不過,綜觀《魔道祖師》全書,由街邊小童在「射日的遊戲」中扮演魏無羨、藍忘機、江澄等主要角色之情節,[31]乃至「這一刻,在曉星塵身上,魏無羨看到了自己」[32]等種種描寫,應可看出,替身在本書中不但切實存在,更不是全然歸因於作者的無心插柳,而具有一定的巧意設計成分。 以下便以義城篇之主要角色曉星塵、薛洋及宋嵐為例,分析其各自係《魔道祖師》中何位主要角色之替身重像,以及義城篇如何作為整個故事的寓言,暗示了全書的情節發展。 ㈠曉星塵與魏無羨 關於《魔道祖師》中的人物討論,有一說主張:假若薛洋當初遇見的人不是常慈安,而是江楓眠,那麼薛洋未嘗不會是另一個魏無羨。意即,薛洋和魏無羨是本質上相類似的二個人。此派說法或許是因為魏無羨與薛洋是書中修習鬼道的二大代表人物,也是陰虎符的前後持有者,是以認為其二人之間必然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然而,薛洋固然與魏無羨具有相近之處,在義城篇之中,比他更接近魏無羨的卻尚有他人。這個魏無羨在義城篇中的替身,就是曉星塵。 1.出身背景的相似 首先,在出身背景方面,曉星塵出身抱山散人門下,是從小被抱山散人撿回山上撫養長大的孤兒: 「這位抱山散人…隱居在不知名的仙山上,時常會悄悄抱一些孤苦無依的孩兒上山收作徒弟…她只有三個徒弟出山:延靈道人,藏色散人,曉星塵。」(朝露第七)[33] 而魏無羨的生母,正是同樣出身抱山散人門下的藏色散人: 「魏無羨乃雲夢江氏家僕魏長澤與雲遊道人藏色散人之子…藏色散人,亦出自抱山散人門下。」(朝露第七)[34] 綜觀全書主要角色,與抱山散人有所淵源的,僅此二人。 2.經歷的相似 而在出身背景之外,魏無羨與曉星塵的人生經歷同樣也有眾多類似之處。第一,魏無羨和曉星塵相同,曾經是個得到好心人幫助,從而獲得師門與安身之所的孤兒: 「魏無羨是九歲的時候被江楓眠抱回去的…(江楓眠)得知他雙親戰敗身死的消息之後,一直在找這一對故友留下的後人。找了許久,終於在夷陵一帶找到了這個孩子。」(陰鷙第六)[35] 而成長之後,少年時期的魏無羨與少年時期的曉星塵,前者「從來都笑嘻嘻的,就算被罵被罰,也從不真的生氣」(雅騷第四)、[36]「天生就是一張笑臉,一副笑相。無論什麼難過都不會放在心上,無論身處什麼境地都能開開心心」(陰鷙第六);[37]而後者則是「笑點很低」。[38]書中對於魏無羨的神態描寫,多是「捧腹」、「拍碑大笑」、「哈!」「嘻嘻笑道」;而曉星塵平時亦是「笑道」、「笑著道了聲慚愧」、[39]「你一開口我就笑,我一笑,劍就不穩了」、[40]「輕聲笑了笑」、「莞爾」、「忍俊不禁」[41]等。可說《魔道祖師》中發自內心的善意之笑,絕大多數都出自魏無羨與曉星塵。 不僅如此,在品貌與才能方面,魏無羨和曉星塵都曾經是資質風評俱佳、驚才絕豔的少年英雄。前者是: 「…聞名遐邇的美男子,六藝俱全的風雅之士,在世家公子裡品貌排名第四,人語『丰神俊朗』」(驕矜第三)[42] 「當年『射日之征』中,夷陵老祖於戰場之上,橫笛一支吹徹長夜,縱鬼兵鬼將如千軍萬馬,所向披靡,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笛聲有如天人之音…」(驕矜第三)[43] 「十七八歲的魏無羨…靈力強勁,天資過人。整天摸魚打鳥,通宵爬牆坑人,照樣能遙遙領先,甩苦苦用功的其他同門十八條街。」(恨生第二十一)[44] 而關於曉星塵的敘述則是: 「曉星塵心懷救世之念出山,資質上佳,又師出高人,初次夜獵,一尾拂塵、一把長劍,隻身闖山,拔得頭籌——一戰成名。」(朝露第七)[45] 「此人性若蒲葦,心若磐石,外柔內剛,又潔身自好。當時一旦誰有什麼棘手或難解之事,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尋求他的幫助,而他也從不推拒,是以風評極佳。」(朝露第七)[46] 至於魏無羨與曉星塵命運的轉捩點,前者是雲夢江氏的傾頹,[47]後者則是白雪觀的被滅門。[48]這二件事雖然均非他們所為,卻偏偏又因動手之人以他們為理由起釁,從而與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在這轉捩點之後,魏無羨與曉星塵同樣面對了與親如手足的好友間之感情破裂,以及好友身上難以回復的創傷。 「魏無羨跌坐在地上,看著榻上狀似瘋癲的江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沒有誰比他更清楚,江澄是一個多好強、多看重自己修為和靈力的人。而如今,化丹手一擊,將他的修為、自尊,復仇的希望,通通擊成了粉碎!」(三毒第十二)[49] 「薛洋被放出來後,果然再一次展開了他的報復。不過這一次,他並沒有報復在曉星塵本人身上…曉星塵隻身出山,並無親人,只有一位下山之後結識的好友,叫做宋嵐…薛洋便挑了這邊下手…偷施暗算,用毒粉毒瞎了宋嵐的一雙眼睛。」(朝露第七)[50] 正因二人遭遇的相似,魏無羨在聽聞藍忘機述說曉星塵的生平與為人之後,嘆然發出了感同身受與相見恨晚交織的惋惜之感: 「魏無羨輕輕吐出一口氣,生出一陣遺憾惋惜:「因為一件與自己本來無關的事情,落到如此下場,當真是……若是曉星塵早生幾年,或是我晚死幾年,事情便不會這個樣子了。若我在世,這種事情怎會置之不理。這等人物又怎會不與他結交!」」(朝露第七)[51] 而在事變之後,魏無羨與曉星塵對於好友所受傷害的補救方式也如出一轍——回到抱山散人所居之處,由這位傳聞中能力深不可測的世外高人,補救好友身上難以回復的傷害。[52][53]儘管魏無羨僅是以抱山散人作為托詞[54],而曉星塵則是真的背離承諾、重回師門,但他們在面對單憑己力難以挽救的困境時,所設想的方式仍呈現了一定程度的類似性,即回歸出身之地,犧牲自己,而使另一個人重獲新生。而這也就是在魏無羨和曉星塵經歷中最明顯的重合之處:剖丹[55]與挖眼[56]。 然而,命運對於少年英雄的作弄並不止於此。表面上,魏無羨和曉星塵都勉力從創傷與失落中東山再起,前者成為開山立宗的夷陵老祖,後者浪跡天涯除惡扶弱。但最終不論魏無羨或曉星塵都仍走不出傷害造成的後遺症,並因個性與理念使然而陷於萬劫不復的境地。是以,義城篇中,魏無羨共情時對於曉星塵痛苦而不堪的末路,發出了他在文中唯二將自己代入他者遭遇的感嘆: 「薛洋…破口大駡:「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魏無羨的腦中傳來一陣又一陣尖銳的疼痛。這疼痛卻不是從阿箐的魂魄那邊傳來的。曉星塵狼狽不堪地跪在地上…縮得很小很小,彷彿變成了很虛弱的一團,恨不得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原本潔白無暇的道袍已沾滿了鮮血和塵土。…「你一無事成,一敗塗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這一刻,在曉星塵身上,魏無羨看到了自己。一個一敗塗地,滿身鮮血、一事無成,被人指責、被人怒斥,無力回天,只能嚎啕大哭的自己!」(草木第八)[57] 在身死之後,魏無羨與曉星塵仍舊有著相似的遭遇:身魂破碎、招魂無果。而文中對於他們受招魂時的情形,乃至最終形身殘碎之描述,同樣非常相似: 「魏嬰不是因為自己修煉邪術遭受反噬、受手下鬼將撕咬蠶食而死的嗎?聽說活活被咬碎成了齏粉呢。」(重生第一)[58] 「曉星塵已經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連魂魄都碎了。」(草木第八)[59] 「雖說夷陵老祖魏無羨已身死亂葬崗,但事成之後,卻無法召喚他的殘魂。…他的魂魄,也許是在被萬鬼吞噬之時一同被分食了,又也許是逃逸了。…越來越多的人相信,也許魏無羨也沒那麼了不起,也許他真的神魂俱滅了。」(重生第一)[60] 「藍忘機道:「曉星塵失蹤,尚未定論。」魏無羨道:「找不到活的人,那有沒有試過招魂?」藍忘機道:「試過。無果。」無果,那麼要麼沒死,要麼已魂散身消。」(朝露第七)[61] 從流落的孤兒到少年成名的英雄,再由名士淪落到滿身鮮血、傷痛無助,甚而最後破碎而孤獨地死亡之境地,魏無羨與曉星塵具有極度類似的人生軌跡。從而,於魏無羨被外力獻舍重生之後,原本靈魂殘破、難以修復的曉星塵,也經由他的手,重新得到了再生的曙光。[62] 3.多重替身——抱山散人的三個弟子 不過,儘管曉星塵與魏無羨的經歷多有重合,從而得以證立他是魏無羨其人的替身之論點,這也並不表示,在與曉星塵有所互動的人中,存在像藍忘機對魏無羨般,對曉星塵懷有愛戀之心的人。 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替身的存在並不要求角色間徹頭徹尾地重合,而魏無羨作為主角,其所經所見的複雜程度,必然遠遠過於主要出現在義城篇中的曉星塵。故而魏無羨所具有的人際關係,不見得能在曉星塵身上有所再現。而另一方面,更重要也更為主要的原因,則是因為曉星塵並非魏無羨唯一的替身。 如前文所述,曉星塵和魏無羨是《魔道祖師》全書中,唯二與抱山散人有淵源的主要角色。但若將範圍擴及全書,則同樣出身抱山散人門下的延靈道人與藏色散人,自然也不能例外。而若比對書中對於三位抱山散人弟子的描述,不難發現,這三位弟子恰巧是以多重的替身手法,分別映照出魏無羨生命之一部分。 「「他剛下山的時候,因為本領高強,人人敬佩稱讚,他也成了正道中的仙門名士。不過後來,不知遭遇了什麼,性情大變,突然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最後被人亂刀砍死。」…魏無羨這位師伯究竟在下山入世之後遭遇何事以致性情大變,至今成謎。恐怕今後也不會有人知道了。」(草木第八)[63] 由這段短短的描述,不難看出,延靈道人作為抱山散人第一位離師下山的弟子,其所對應的是魏無羨從射日之征的大功臣,轉為仙門百家人人不齒的夷陵老祖,乃至最終慘死之前世。此外,相較於曉星塵所經歷、已藉由共情公諸於世的種種,延靈道人究竟遭遇何事,又是什麼原因使他產生如此劇烈的變化,均已無從得知。而與延靈道人相關的一切,也僅僅存在於仙門百家的流言蜚語之中,一如世人對於「夷陵老祖魏無羨」真實為人如何,亦是不知真相,僅有傳聞。 而第二位拜別師門下山的弟子,正是魏無羨的生母藏色散人。魏無羨對於父母的記憶並不多,其中印象深刻的,是父母帶著他,三人一驢行路的畫面: 「一條小路,一頭小花驢,三個人。一個黑衣男子把一名白衣女子輕輕一提,抱了起來,放到小花驢的背上,再把一個小小的孩子高高舉起,扛到自己肩頭。…那白衣女子晃晃悠悠地坐在驢背上,看著他們,似乎在笑。那男子則始終默默的,不愛說話…一手牽起花驢的繩子。三個人擠在一條小路上,慢慢地朝前走。這是他為數不多的記憶。那是他的爹和娘。」(優柔第十四)[64] 在回想起這個畫面之後,魏無羨的第一反應,是對走在前方的藍忘機提出要求:「藍湛,你把繩子牽一牽唄。」(優柔第十四)[65]而此時的魏無羨正坐在驢上,一如當年的藏色散人。不僅如此,魏無羨在文中每當回憶起父母的關係,總是將自己代入母親那方。由此可知,在抱山散人的三位弟子中,藏色散人與魏長澤間的愛情,形塑了魏無羨對於理想愛情關係、伴侶生活的想像,而他同時也作為魏無羨之愛情觀在書中的替身而存在。 是以,獨有曉星塵一人,尚不足以呈現出魏無羨的全部;但若以替身的角度出發,綜合觀察同樣出身抱山散人門下的三位弟子,魏無羨此人的特質與生平便清晰可見。 4.理想的相似 在出身背景與經歷之外,魏無羨和曉星塵最大的相似之處,在於「輕血緣傳承,重志同道合」的人生理想。[66][67]這樣的理想可以上溯至魏無羨不計前嫌、不論宗族地救下溫家老弱婦孺,在亂葬崗上為他們建立起足堪風雨、安身立命的避風港,同時也讓亂葬崗成為他的第二個家: 「他回過頭,心知,今後怕是又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他以前熟悉的那些人了。但是……他現在不也是正要去見熟悉的人們嗎?」(漢廣第十七)[68] 儘管從未謀面,在魏無羨死後隔年下山的曉星塵卻巧合般地延續了這樣的理念,「一心要建立一個全新的不重視血緣聯結的門派」[69]。而在曉星塵死後,重生的魏無羨再次接起了這個擔子,在他的帶領下,仙門百家下一代的少年們相處融洽無間,幾無宗族門派之囿見。 雖然魏無羨在對曉星塵惺惺相惜的同時,亦曾經自嘲: 「我管?我怎麼管?若我當時還活著,說不定櫟陽常氏滅門案根本不用追查,直接就被推成是我幹的了。這位曉星塵道長路上見了我,我向他搭訕套近乎,請他喝酒,他沒準用拂塵抽我一頓,哈哈。」(朝露第七)[70] 但事實上,由義城中的假「曉星塵」對於魏無羨使用鬼道之反應可知,曉星塵對於魏無羨的態度,絕不是簡單粗暴地趕盡殺絕,反而待之以殷殷的關切與擔憂: 「曉星塵想了想,微笑道:「嗯……用來殺滅這些走屍,的確是最好的法子。…不過,修習此道,極易遭受手下厲鬼凶靈的反噬。就連身為此道開山之聖的夷陵老祖魏無羨亦不能倖免。我個人建議,閣下今後不若,多加小心,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少用,平時多修修別的……」…成名的修士大多會旗幟分明地站出立場,劃出界限,表示與某人不共戴天…在自己都快半死不活的情形下,還婉言相勸,提醒他當心反噬,可見是個性情十分溫和善良的心軟之人。」(草木第八)[71] 儘管此時的「曉星塵」實為薛洋所偽裝,但這個假「曉星塵」卻「真真是神似!」「一切細節都活靈活現,說是當時的薛洋被曉星塵奪舍上身了,他也能相信。」[72]不僅如此,綜觀曉星塵對於薛洋的評價可知,他所痛惡的並非薛洋修習鬼道或名聲有失,一是因為他在查清真相之後,確定了薛洋就是以殘虐手段屠殺櫟陽常氏的兇手;二則是因為薛洋屠白雪觀、毒瞎宋嵐雙眼。換言之,曉星塵在意的從不是一個人的外在評價好壞、所走之道路為何,而是這個人實際做了什麼。這樣平等、實事求是、只論善惡的處世之道,與魏無羨面對鬼怪邪祟仍以禮相待的態度,是另一個相合之處,也是他們能夠引領仙門中屏棄宗族之別,首重志同道合的風氣之因。 基此,在義城篇中一度扮演「曉星塵」的薛洋,實則是短暫地成為了曉星塵本人的替身,代替他向魏無羨這個志同道合,卻在久遠以後才終於謀面的替身,遙遙致意。 ㈡薛洋與金光瑤 在「魏無羨於義城篇中的替身是曉星塵」此一立論成立之後,有一個問題自然隨之而來:那麼,薛洋又是誰的替身呢?對於這個問題,吾人或可由書中對於薛洋其人在外表、經歷上的描述,略窺一二。 1.缺乏支持的慘痛童年 首先,薛洋是個孤兒。不過《魔道祖師》中的孤兒其實不少,例如前述的魏無羨與曉星塵,便同樣也是孤兒,若將範圍放寬至在童年時期便失怙或失恃者,更是不在少數。但像薛洋這樣無父無母也無人照顧,必須以一己之力,不擇手段謀求生存的,則唯獨雖有母親、母親卻嬌柔脆弱而無力自保;雖有父親,父親卻長期缺席,只能自力更生的金光瑤一人而已。 薛洋與金光瑤的童年生活,相通之處並不僅止於此,他們在童年所經歷的種種,格外慘痛,也都使他們日後的人生產生了異於常人的偏執。於薛洋,童年被常慈安以一盤甜點心戲耍消遣、最終導致斷去一指的經歷,成為他終身的執著與缺憾;[73]於金光瑤,長於煙花地,萬事不由己的童年,對他的影響不僅是往後人生中對於功成名就的執著,還有「娼妓之子」這個一生的逆鱗。[74][75]對他們而言,成長後擁有的再多,都無法完全彌補幼時所失去的種種。 2.對報仇的執著 前述之兒時陰影,對於薛洋和金光瑤這對替身的影響,最劇烈的表現,便是他們對於仇怨的強烈反應。 當然,在《魔道祖師》一書中,許多角色都對報仇雪恨有所執著,例如江澄便「十分記仇,對岐山溫氏的恨意無限蔓延至上下」,[76]聶明玦則「因家仇之故,對溫狗聶明玦是最為痛恨」[77],並且「對付聶明玦這種人,提恩提仇俱是良策」[78],即令是相對看得開,「就算被罵被罰,也從不真的生氣」[79]的魏無羨,聽聞薛洋對櫟陽常氏所作所為之後,仍不免心想: 「若他是常萍…他要親自夜探地牢,把薛洋活活剮成一灘肉泥,再把他召回來重剮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後悔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朝露第七)[80] 而魏無羨自亂葬崗歸來,與江澄在客棧中重逢後,更是對仇人溫晁、溫逐流進行了殘忍的復仇: 「…魏無羨的注意力卻早已被苟延殘喘的仇人奪去,盯著溫晁和溫逐流的雙眼閃閃發亮,笑得興奮而又殘忍,江澄與他也是一樣的神情,二人都已湮滅在復仇的滔天快感之中…」(風邪第十三)[81] 但是,復仇並非全然不能被接受——故事伊始,魏無羨對於莫玄羽獻舍請厲鬼邪神上身,從而導致了自己的重生一事,僅有「你找錯人了啊」之腹誹,卻並未認為莫玄羽以復仇為動機有何不妥;[82]金光瑤將反對自己的家族連根拔起,所打的名義亦是「為子報仇」;[83]羅青羊在點金閣為魏無羨講情的理由是「如果真是那幾名督工虐待俘虜,殺害了溫寧,這就不叫濫殺,叫報仇」、[84]誤殺江厭離的少年以「我是要給我哥報仇」自辯、[85]外篇〈鐵鉤〉中,藍景儀對於傳說中的殺人魔鉤子手,評價也是「報仇便也罷了,但別的漂亮女人,招他惹他了呀?」[86] 凡此種種,均可證明在《魔道祖師》的世界觀設定中,能被社會接受的的報仇行為須有二大前提,一是師出有名,二是衡平合理。以報仇為名的殺戮,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是能得到世人之理解與諒解的。正因如此,當論及仇怨時,世人首先關注的,往往便是原因的合理與否,以及程度的是否衡平。例如魏無羨在與藍忘機循線追查聶明玦分屍案時,便曾感嘆: 「這位仁兄看樣子是被五馬分屍啊。不光分屍了還到處扔…這是得有多大的仇。」(陰鷙第六)[87] 以前述魏無羨與江澄的復仇為例,該事件發生於射日之征中、溫氏主僕又是使雲夢江氏幾乎滿門慘死的仇人,故而他們的復仇行為,即令最為講究公正的姑蘇藍氏,都不能置喙;同理,針對魏無羨策劃的亂葬崗大圍剿,亦是因為魏無羨的血洗不夜天而師出有名。基此,真正會受到世人譴責的,並非報仇,而是無理無因,或有失衡平的報仇。而薛洋與金光瑤對報仇的執著,便表現在超出世俗認知中「合理範圍」的報仇行為上。是以,曉星塵在得知薛洋屠殺櫟陽常氏全家的理由之後,便斥以: 「常慈安當年斷你一根手指,就算你要報復,你也斬斷他一根手指好了。實在記恨不過,你折他兩根,十根!或者就算你砍掉他一條手臂也好!為什麼非要殺人全家?難道你一根手指,要五十多條人命來抵?」(草木第八)[88] 而金光瑤對金光善報仇時使用的手段,不僅仙門百家內多有鄙棄,立場較為中立的歐陽宗主都不禁斥以「金光善再怎麼說,也是他的親生父親,若這件事是真的,這也太……」[89],甚至連對金光瑤向來友善的藍曦臣,聽聞此事後的評價亦是「而且是用那種方式」、「縱使你父親他……可你也……」。[90]顯然,儘管金光瑤的手段並不若薛洋般殘虐,卻仍然已經超過了世人眼中那條衡平的容許線。 3.親善的表象與為惡的內在 不過,儘管金光瑤與薛洋都稱得上作惡多端,他們外在的表現,許多時候卻可稱得上親和。事實上,在魏無羨與曉星塵之外,這對惡友堪稱是書中笑得最多的二人——當然,絕大多數是虛情假意的笑。 倘若僅看外表,薛洋是「笑容可掬」、[91]「對曉星塵很是親熱」、[92]「說話的腔調十分奇特,聽似親熱,還有些甜蜜蜜的」、[93]「慣會撒嬌賣巧,對年長的人說話就像弟弟一樣」。[94]而書中對於金光瑤的外貌形容,更是: 「長著一張很佔便宜的臉…靈活而不輕浮,面相很是乾淨伶俐,七分俊秀,三分機敏,嘴角眉梢總是帶著微微的笑意…討女人歡心絕對足夠,卻又不會讓男人產生反感和警惕;年長者覺得他可愛,年幼者又會覺得他可親——就算不喜歡,也不會討厭…」(狡童第十)[95] 不僅如此,金光瑤在待人接物上,同樣做到了: 「只要是見過一面的人,金光瑤都能記住對方的相貌、名字、年齡和稱號,隔多少年再見也能立刻準確無誤地叫出來,並且很熱絡地迎上去噓寒問暖。若是見過兩次面以上,他就會記住對方的所有喜好與不喜,事無巨細,投其所好,避其所惡。」(狡童第十)[96] 若要說在社會上討人喜歡、八面玲瓏的人物,莫過於此。 薛洋在義城中與曉星塵、阿箐朝夕相對,表現「就像弟弟一樣」被曉星塵自然而然視為晚輩,[97]數年期間,曉星塵毫無所覺;而金光瑤高居仙督之位多年,儘管百家對其政策或出身時有偏見,亦不能否認他在仙門中的貢獻並不愧對其名望。二人都慣以看似親和的外在態度,掩蓋檯面下的不擇手段,以及笑容之下的內心黑暗面,是以「再假再噁心人也得笑。」[98] 而相對於甜蜜笑容中尚且「有一股無端的兇狠」,不時狂邪外顯的薛洋;[99]金光瑤「即便是在背後刺殺、臉沾鮮血之時,依舊眉眼彎彎,帶著三分溫柔和款款笑意」,[100]若非聶懷桑設計揭露,金光瑤的真面目幾乎無人得知。無怪乎薛洋在魏無羨稱他「演技精湛」時,以「我有一個很有名的朋友,那才叫做演技精湛,我自愧不如」[101]形容金光瑤。 演技,或說是表面工夫與實際行為的極端善惡差異,正是這對惡友作為彼此顯性替身的特色所在。 4.相似的末路 互為替身的薛洋與金光瑤,不僅有著類似的出身背景、個性與偽裝,在他們生命的最後一程,所面對的場面同樣極其雷同——以魏無羨與藍忘機作為主力的敵方、不再處於自己掌握下的凶屍、試圖施以援手,與他們共同遠遁,卻兩次都功虧一簣的蘇涉,以及在兩方對峙的場面背後,存在感極低,卻將全盤局面都牢牢把握於股掌間的聶懷桑。 在這些貫串二人的末路之人中,藍忘機的行動,堪堪為薛洋與金光瑤這對替身的存在給出了清晰的提示: 「避塵藍光劈下,藍忘機乾脆俐落地斬斷了他一條手臂。…一隻被斬下來的左手。四根手指緊緊握著,缺了一根小指。」(草木第八)[102] 「…藍忘機忽然抽出避塵,一劍削下。…金光瑤感覺手臂一輕,微微一怔,低頭望去,這才發現,他的右手不見了。」(恨生第二十一)[103] 同一把劍、同一個使劍的人、被斬下的左臂與右臂,使得金光瑤與薛洋形成了彼此不折不扣的鏡像。 而就如生前對世間的既嘲且戀般,薛洋與金光瑤又不約而同地,在身後留下令人難以捉摸的一筆。無論薛洋至死仍緊握於手中,那顆發黑破碎的糖果,[104]抑或在面對化為凶屍的聶明玦時,金光瑤竭力救藍曦臣性命的一推,[105]都如金光瑤的自承般:「做盡了壞事,卻還想要人垂憐。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呀。」[106]正是這萬惡之中彷彿又有最後迴光返照的一點善念,使讀者對這樣的角色心情複雜,無法簡單乾脆地判定其言行是非。 ㈢善惡光譜上的四個人 那麼,魏無羨與薛洋的相類之處,又是怎麼回事呢?如前文所述,在《魔道祖師》中存在著四個廣義上的孤兒:魏無羨、金光瑤、薛洋與曉星塵,兩兩互為替身。而若將這四人依序排列,則會得到如下的善惡光譜: https://images.plurk.com/nuE27x5jDkkcaLiVTo6MN.png 1.光譜上的相容與相斥 根據這條善惡光譜,又可將這四人對彼此的相互態度,整理為如下的圖表: https://images.plurk.com/2Q76Xrr4yRfeM5w8ZRIVeq.png 從圖表中可以看到,在這條善惡光譜上的四個人,與相鄰者或為替身、或能相互理解;而對於與自己距離較遠,卻仍然帶有類似的善惡色彩者,即便不能認同或不願親近,仍然能達到一定程度的理解。 但即使在這樣的接近與理解中,仍然可見善的不容惡,以及惡對善的感到棘手。從而對於全然互為兩極的人,自然便更加地是不能理解彼此的行為邏輯及思考方式,也更加無法相容。義城篇中,薛洋與曉星塵二人間必然的衝突與悲劇,便由此而來。 2.光譜上的還恩與報仇 吾人得以由這條善惡光譜上看見的第二件事,是這四人對於恩仇的態度。 魏無羨身為主角,可說是作者傾全書之力描寫的人物,其還恩與報仇,自然不必多提。而金光瑤縱然有惡跡斑斑,報復讎敵亦不可謂不狠心,但他對於恩情卻也看得頗重。因此,凡事優先奉行斬草除根、不留後患的金光瑤,[116]弒父之後唯獨留下了當年對他與母親孟詩有恩的妓女思思一命;而在舉世對金光瑤出身的鄙夷之中,藍曦臣的平等以待則換來了金光瑤「天下的壞事我什麼沒做過,可我獨獨從沒想過要害你!」[117]以及死前的竭力相救。可以說在光譜中段的二人,整體而言都稱得上是兼懷恩仇的,差別僅在於是恩多一些,或仇更多一點。 相形之下,位於光譜二端的薛洋與曉星塵便顯得更為極端了。曉星塵查出櫟陽常氏滅門的真相,將薛洋解送金鱗臺,這在世間觀點中並不以為仇。甚而,當薛洋因金光瑤清理門戶而淪落路邊、奄奄一息時,是曉星塵救他一命、予他休養生息之所。然而,薛洋面對曉星塵時,掛在嘴邊的是曉星塵阻他報復童年不公之「仇」,絕口不提曉星塵的活命之恩。誠然,由薛洋死前仍緊握著曉星塵所贈的糖看來,這樣一個「遠近聞名的大流氓」[118]對曉星塵的善意應該並非毫無觸動,然而這樣的觸動掩藏於薛洋的層層偽裝之下,究竟真相如何,便不是外人所能得知的了。 同樣地,對於堪稱《魔道祖師》中好人好事代表的曉星塵,薛洋既是將他「害到如此境地的仇人」,二人之間存在著「似海深仇」,[119]但曉星塵面對身分暴露的薛洋時,先是責問「為什麼要殺櫟陽常氏全家?」接著又問「那你為什麼又要屠白雪觀?為什麼要弄瞎宋子琛道長的眼睛?!」[120]由這樣的表現看來,曉星塵似乎全然不曾想到要為自身的仇怨問上一問,一切詰問都是為了旁人。與薛洋類似的是,儘管無法簡單地推斷出「曉星塵不知為自己復仇」之結論,但從書中有限的敘述中,讀者確實很難看出他對於己身所受虧待的控訴,而僅見他對於旁人善意之還報。 3.極端與中庸 再次對照光譜上的四人,位在兩端的曉星塵和薛洋,前者魂魄碎散,難以招魂,更無法喚歸;而薛洋則死得斬釘截鐵,毫無疑問。這樣的情況,在《魔道祖師》書中這個奪舍時有耳聞、走屍遍地都是的世界中,顯得格外不尋常。若將之與他們的替身魏無羨、金光瑤互相比較,則更能看出差異——白中帶黑的魏無羨被獻舍重生,黑中帶白的金光瑤則化為凶屍,在棺中與聶明玦爭鬥不休;而代表純黑的薛洋和代表純白的曉星塵卻都幾乎全然消失,不曾留下。 這相當於意味著:純黑和純白、至潔與至濁都是不容於世的。不僅是因為過剛易折,也是因為完全的善與完全的惡,都是不現實的。人生在世實在難以達到這樣極致的要求,罔論維持。所以這個世界容不下曉星塵、也容不下薛洋,這樣的人要安身,勢必只能投向抱山散人門下或義城等與世隔絕的環境,而無法長存於世間。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義城中唯一留下的宋嵐其實不可謂不極端,但其極端之處恰恰肇因於對悲劇無能為力的憾恨,而遺憾與不甘心正是驅動人類行動的重要推動力之一。這樣的憾恨使宋嵐得以留下來成為凶屍,也留下來獨自撐過等待曉星塵與阿箐安養魂魄、再次重歸於世的茫茫歲月。 ㈣宋嵐與藍忘機、江澄 儘管如此,宋嵐對曉星塵的態度轉變,存在於同一人身上,仍然不免過於極端,是以這樣極端的情況,只能發生在同樣事事都極端化的寓言之中。從而在義城篇之外,與宋嵐互為替身的,便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二個人——藍忘機與江澄。 1.理想與現實的二元替身 假若抽象地理解《魔道祖師》一書,將魏無羨的生命史視為寓意人的生命成長歷程,則江澄與藍忘機便分別代表人生中的二個選項,現實及理想。[121]易言之,《魔道祖師》作為一部主受的耽美小說,分別在主角魏無羨重生前後占據重要地位的江澄與藍湛,[122][123][124]事實上便是主角成長過程中之不同選擇的替身。這條從現實走到理想的路線,在義城篇中,於宋嵐對曉星塵的態度變化上展露無遺;而當鏡頭拉遠到涵括整個故事,魏無羨與江澄的漸行漸遠、與藍忘機的愛情滋長,從現實到理想,一路走來,正是宋嵐曾經行過的道路。 是以,在曉星塵是魏無羨之替身的同時,藍湛與江澄亦是魏無羨所作抉擇之替身,路雖有二,行路之人卻僅有一個魏無羨。正因如此,在義城篇中,僅以宋嵐一人代表這條路線;而江澄與藍湛雖然如《增韻》所注:「湛,澄也」,[125]彼此間具有一定的同質性,卻決然不能和平共處,因為屈服現實與追逐理想,在《魔道祖師》中始終都是二個互斥的命題。 2.替身的表裡交錯 藍忘機在《魔道祖師》書中的第一次露面,是「膚色白皙,俊極雅極,如琢如磨」、「目光顯得過於冷漠。神色間有霜雪之意,是近乎刻板的一派肅然」、「從頭到腳,一塵不染,一絲不苟,找不到一絲不妥貼的失儀之處」,[126]此後對於他的形容,多半仍不脫「人如玉樹…目光卻不甚和善,被他一盯,如墜冰窟」、[127]「冰雪之姿」、「冰雪顏色」、「白衣如霜人如雪」之類描述,連佩劍都「彷彿落下一片雪幕,旋即雪幕劈開,一道藍色劍芒挾著冰寒之氣襲面而來」。[128]藍忘機在世人眼中的形象,不僅貌如冰雪,態度也是同樣地冰冷孤高、不好親近,霜、雪、冰,幾乎成為藍忘機的代表物。 無獨有偶,義城篇另一位與雪有關的角色,恰是宋嵐。其佩劍名「拂雪」,出身「白雪觀」,人贈讚語「明月清風曉星塵,傲雪凌霜宋子琛」。而書中對於宋嵐的形容描述,同樣與藍忘機有雷同之處: 「這人一身黑色的道袍,身形高䠷,腰桿筆直,立如蒼松。…面容清俊,微微昂著頭,一副很是孤高的形容。」[129] 「一個身形高䠷的黑衣道人…衣袂飄飄,立姿極正,很有幾分清傲孤高之氣。」(草木第八)[130] 「這道人身形長挑,面容清俊冷淡…眉宇間卻忽然凝結了一陣冰霜之色。」(外三篇:惡友)[131] 不僅外型如此,「姑蘇藍氏的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潔癖」,[132]而藍忘機更是「非常討厭和別人身體接觸…碰他一下能被掀飛出去」、[133]「不與旁人碰觸」、[134]「素喜獨來獨往」,[135],連佩劍都名為「避塵」,再三強調了其好潔的特質。而與他外型接近的宋嵐,同樣有著嚴重潔癖: 「那黑衣道人微一皺眉,錯身避過,卻是堪堪被他擦中左臂。分明並未傷及皮肉,他眉宇間卻忽然凝結了一陣冰霜之色,彷彿極為反感,難以忍受。…金光瑤道:…宋道長微有潔癖,不喜與旁人接觸…」」(外三篇:惡友)[136] 但是,在酷肖藍忘機的表象之下,前期宋嵐卻有著接近江澄的心路歷程——最初的他與曉星塵有著共同的理想,「都想自建門派,輕血緣傳承,重志同道合,可說是知交好友,志趣相投。」[137]但白雪觀被屠觀之後,宋嵐卻遷怒於曉星塵而與之決裂,要求「從此不必再見」。[138]可說直到遭逢驚變之後,宋嵐方才發現與從小生長的環境、親如家人的白雪觀滿門相比,他與曉星塵共同的夢想和友誼並不是牢不可破的,即使曉星塵並沒有做錯什麼,在事發的當下,他卻仍然無法不怪罪對方。 這樣的遭遇當然極其類似江澄——蓮花塢傾覆後,江澄心裡也是同樣地清楚知道,蓮花塢的慘劇不是魏無羨的錯,然而面對滿門屍體,卻仍然忍不住要怪罪他: 「心裡明明很清楚,就算當初在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魏無羨不救藍忘機,溫家遲早也要找個理由逼上門來的。可是他總覺得,若是沒有魏無羨的事,也許就不會發生的這麼快,也許還有能轉圜的餘地。」(三毒第十二)[139] 「你為什麼要救藍忘機?!你為什麼非要強出頭?!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叫你不要招惹是非!不要出手!你就這麼喜歡做英雄?!做英雄的下場是什麼你看到了嗎?!啊?!你現在高興了嗎?!」(三毒第十二)[140] 到此為止,是在曉星塵生前記憶中的宋嵐,也是魏無羨前世印象中的藍忘機與江澄。此時的宋嵐,外如冰雪君子藍忘機,骨子裡卻是重視家人與宗族的江澄。而這一切在曉星塵/魏無羨死後,開始交錯翻轉。 薛洋在義莊中威脅自刎魂碎的曉星塵:「你再不起來,我要讓你的好朋友宋嵐去殺人了。這整座義城的人我全都會殺光,全都做成活屍。」[141]而他確實說到做到了,當宋嵐再次出現在世人眼中時,義城的居民已經被屠殺殆盡,變為滿是活屍的死城,宋嵐本人更受薛洋操控,在違背其本意的情況下,成為滿手血腥,令人見之生懼的殺人機器。 這豈非相當接近魏無羨重生後,在世人流言中聽聞的江澄?「毒辣得很」、[142]「那家的家主脾氣差得很,嚇死個人。」「蓮花塢那地方,太恐怖了,誰還敢再去啊!」[143]諸般形容,儼然是個心狠手辣,人人聞之色變的恐怖領主。然而一旦跟隨與江澄一起長大的魏無羨視角,讀者便不難發現,江澄在種種恐怖傳言之下,其實也不是世人所以為的樣子。他是處處關心金淩的好舅舅、他在身無靈力的時候仍然「自己提著三毒,衝回了伏魔洞中」去營救藍忘機和魏無羨,[144]甚而在第二次亂葬崗大圍剿之後,他也同意狼狽不堪的參與者們到蓮花塢暫時休養生息。[145]可見,儘管有著傳聞中可怕的形象,江澄多半仍是不吝於對旁人付出善意的。 而在宋嵐身上屬於江澄替身的那一半由內而外翻轉之後,屬於藍忘機替身的那一半也相應地由外而內。從失去師門的痛楚中走出來後,宋嵐選擇追隨摯友的蹤跡,出發尋找曉星塵。而在脫離薛洋的控制、恢復神智之後,他更是「負霜華,行世路。一同星塵,除魔殲邪。」[146]及至此時,宋嵐終於偕故友走上曾經錯失的道路,霜華與拂雪的軌跡,自此歸於同一。 至於在魏無羨重生之後的藍忘機,外表看似並無太大改變,同樣是凜凜然的冰雪之姿;但他的心態經歷過痛失所愛的十三年,至此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開始在守禮的界線之內,勇於對魏無羨展露自己的心意。其變化之大,甚而使得與他朝夕相處的魏無羨又驚又疑:「這還是以前那個藍湛嗎?!被奪舍的是他才對吧?!?!」[147]藍忘機的態度轉變,最終滴水穿石,使前世渾不開竅的魏無羨初識情字,成為促成忘羨眷侶的推力之一。[148] 基此,宋嵐身上不僅顯示了魏無羨從前世到今生的路線變化,更顯示了藍忘機與江澄二人的改變。 3.現實的剖丹與還眼v.理想的見與不見 宋嵐對曉星塵態度的再次轉變,是在知道曉星塵挖眼還報之後,他「追隨昔日好友蹤跡而去」。[149]曉星塵的自挖雙眼,在《魔道祖師》中很容易便與魏無羨剖丹予江澄對比,由「抱山散人」執行的身體部位之轉移,最終使摯友在絕境末路重獲新生。 然而,在轉移的當下,摯友本人——無論宋嵐或江澄——卻都不知道這樣的回天之術背後,需要付出多麼大的犧牲;而在知情之後,真相給予他們的都是巨大的衝擊。曉星塵與宋嵐的過去由藍忘機轉述帶過,[150]讀者無從得知他在知曉自己的眼睛來自於曉星塵之後,究竟有什麼反應。不過,正如在《紅樓夢》中,讀者可以藉由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替身晴雯之死的態度,猜測他在曹公原稿中如何面對林黛玉之死;吾人同樣能藉由宋嵐的替身面對真相之反應,略窺宋嵐在得知還眼真相後的心境。 在驚聞自己的金丹來自於魏無羨之後,江澄既驚、且疑、且怒,種種複雜情緒,不一而足,最終層層堆疊,推導出觀音廟內讓眾人訝然不知所措、「當著人前哭得如此難看,這對於曾經的他而言,是絕不可能的事」之稀有一哭。[151] 這並非絕無僅有的一哭,《魔道祖師》中另外一次稀有的哭泣,來自宋嵐的另一個替身:藍忘機。 「火光把藍忘機的臉龐映得猶如暖玉一般,更把他腮邊的一道淚痕照得清清楚楚。…藍忘機這種人,一輩子可能就流那麼幾次淚,偏偏這幾次之一卻被他撞上了。」(絕勇第十一)[152] 這兩次稀有的哭泣並非偶然,因為除了顯性的器官轉移,使讀者得以將「挖眼」與「剖丹」連結在一起之外,「眼睛」所代表的「看」之意涵,正隱隱然指向藍忘機。 眾所周知,魏無羨與藍忘機的因緣,始於雲深不知處牆頭初見的「天子笑!分你一壇,當做沒看見我行不行?」[153]此時的魏無羨是要藍忘機「當作沒看見我」的,而藍忘機不從,仍然堅持「看見了」。自此,魏無羨開始鍥而不捨地要求「藍二哥哥,賞個臉唄,看看我。」[154]藍忘機對他,初時不看,漸漸開始忍不住去看,最終「如當年一般,魏無羨笑著叫他了,他也看過去了。從此,就再也移不開眼睛了。」[155] 藍忘機由「不看」到「看」,從拒絕魏無羨到接受自己對他懷抱戀慕,這個過程是低調而循序漸進的。但是以常理推想,即使是對男子間結為道侶,態度已然相對開放的《魔道祖師》世界觀,同性相戀仍不免被斥為「胡來」、「不知檢點」[156]的「齷齪醜事」,[157]則當藍忘機初次正視自己對魏無羨心懷情熱時,一朝開眼所造成的世界觀改變,其驚、其疑,恐怕不亞於面對剖丹與還眼之真相。而更令人痛苦的是,開眼之際,藍忘機所要面對的不僅是自己愛上魏無羨,「魏無羨並不鍾情自己」這一事實亦隨之而來。一如當宋嵐與江澄發現自己的生機從何而來之時,故友早已遠去不可追。 那麼,藍忘機「開眼」的瞬間發生在什麼時候呢?以定情曲《忘羨》的完成時間,以及藍忘機在魏無羨自亂葬崗歸來後便不斷要求對方「跟我回姑蘇」[158][159]推斷,最遲便發生在屠戮玄武事件時期。而根據藍忘機在暮溪山洞中數次反常的反應、意有所指的發言,[160]以及最終稀有的落淚,或可推測,這正是他初次正視自身感情之時。 二、義城寓言 ㈠相互補完的「對不起」 魏無羨曾於重生之後,對外甥金淩發出過一句感慨: 「人這一輩子呢,有兩句肉麻的話是非說不可的。…『謝謝你』和『對不起』。」(陽陽第五)[161] 綜觀《魔道祖師》全書,「謝謝你」和「對不起」貫穿了整個的故事,廣播劇版甚至以這兩句話作為第二季預告之主題。[162] 綜前所述,義城篇的人物作為主要角色之替身的同時,義城篇的故事亦成為暗示全文劇情的寓言。既然如此,對於義城篇中幾大謎題之一:宋嵐冀望「待他醒來,說對不起,錯不在你」,[163]這句「對不起」究竟是否有說的那天,便可嘗試透過替身理論,藉由二人在書中的替身對於「對不起」的態度,加以解答。 首先,最為讀者所熟知的,自然是藍忘機對魏無羨所言:「你我之間,不必說『謝謝你』和『對不起』。」[164]然而雖然藍忘機這麼說,他自己卻仍然會在感到愧疚時,對魏無羨說出「對不起」。[165]而魏無羨對此的反應則是「你說過的。你我之間,永遠不必說這個。」[166]至於宋嵐的另一個替身江澄,同樣也曾對魏無羨說過「對不起」。[167]對於這句「對不起」,魏無羨的反應則是「愣了愣」,然後告訴江澄:「……你用不著說對不起。」因為「事到如今,根本沒法算誰對不起誰。」[168] 儘管「不必說」、「用不著說」,但歉意畢竟還是傳達出去了。那麼,宋嵐這句「對不起」究竟是否成功傳達,由此或也可猜到答案了。 ㈡盲眼與拔舌 誠如魏無羨在義城篇中所思考的:「盲眼,拔舌。盲眼,拔舌。為什麼這兩種特徵出現得如此頻繁?」[169]這二大特徵所代表的,是「眛而不知」與「有口難言」,不僅具體地表現在盲眼道人、盲女與無舌凶屍身上,也抽象地顯現於曉星塵被薛洋矇在鼓裡、薛洋自毀希望而不自知,以及宋嵐從昧於痛楚到驚覺真相後的追尋而來、從受人挾制到重歸自由等情節中。 其次,義城篇作為全書的寓言,「盲眼」與「拔舌」二大特徵,在書中同樣俯拾即是。無論是藍忘機的訥於言詞,或是江澄的「沒什麼好說的」、「沒辦法再說出來了」,[170]因為難以說出真相或溝通不良而導致的誤會與不明所以,構成了《魔道祖師》的基調。而正如魏無羨在走進義城後,向世人揭開曉星塵等人不為人知的故事;讀者同樣也隨著魏無羨重生後的軌跡,一步步揭開掩蓋在流言蜚語之下的前世真相。 ㈢現實與理想不可得兼 人生中,最理想的狀況,是現實充實,又能追尋理想,現實與理想併存。正如曹雪芹將合釵黛優點的秦可卿命名為「兼美」,「釵黛合一真是理想之境」。[171]對魏無羨來說,最理想的狀況也是雲夢雙傑仍在,而忘羨神仙眷侶。但這卻是不可能的。藍忘機與江澄分別作為魏無羨人生道路的選項之替身,前者逢亂必出,是魏無羨行走天下、夜獵扶弱,重志同道合的理想;[172]而相較於天下蒼生,世間恩義,向來更看重蓮花塢這個小家存亡的江澄,則象徵著現實與家族傳承的那方。 而魏無羨自始便選擇了重志同道合的那方,選擇他的理想。這其中並不存在先選擇現實而非理想的轉向問題,因為人在呱呱落地之時,便生活在現實之中而無法自外於世。但是,正如同曉星塵歷經磨難而終生不改其志,落魄失意中仍「放不下心中抱負…選擇流浪夜獵,能做一件是一件」;[173]魏無羨亦是在初次認識到藍忘機/理想的存在時,對待他便不同尋常。 最完美的情況,當然是在重志同道合的同時,並不需要捨棄自己的家族。然而《魔道祖師》中,至少直到魏無羨這一代人為止,曾以此為志向的角色都無法做到這點。在故事中,重志同道合的角色們無一例外地捨棄或被迫脫離了家族——曉星塵背宗離山、白雪觀除宋嵐外滿門盡屠、溫家覆亡而溫寧孤身一人、雙傑決裂……這說明的是,理想和現實畢竟是相斥的,若無事發生便罷,理想與現實尚能和平共處;但一旦二者間出現矛盾,則若選擇追尋理想,便勢必要背離現實。 這樣的困境是人力所能改變的嗎?暮溪山洞中,目睹藍忘機落淚的魏無羨,暗道: 「撞到一個平素強勢的男人的眼淚,比不小心看到一個潔身自好的女孩子在洗澡還可怕,偏偏他還不能上去安慰。」(絕勇第十一)[174] 而當目睹江澄於觀音廟的哭泣時,魏無羨也有著類似的反應。他無法安慰,只能選擇沉默或轉移話題。[175]儘管使藍忘機與江澄的既有認知天翻地覆之人是他,他對此卻全然地無能為力。 事實上,無論藍忘機或江澄,其世界觀之崩塌與重組,都僅僅關乎他們自己,而與魏無羨無關,一如宋嵐在曉星塵還眼前後的轉變,其實並不需要曉星塵本人的在場,而只要他自己能想通。魏無羨/曉星塵所作的,僅僅是為付出而已。抽象觀之,現實與理想都不是一成不變的,然而無論選擇現實或理想,人都只能對其付出、等待他們或有一日逐漸轉化,而無法強求他們順自己的心意而改變。 是非在己,毀譽由人,得失不論。[176] 肆、結論 作為一個於創作中慣於使用替身與戲中戲技巧的作者,墨香銅臭在《魔道祖師》中設計的義城篇故事,不僅成為映照全文情節的寓言,其中人物亦形成主線中重要角色的替身,而與之產生極為精緻且有趣的彼此補完與互動效果。同時,主角魏無羨與江澄的關係破裂及忘羨愛情關係的圓滿,同樣呈現出書外世界中,人在追尋理想時必然與現實發生的衝突與困境。 此外,頗有意思的是,相較於魏無羨前世時所面對的,是如日中天、恨不能傾全修仙界之力為惡的溫家;義城篇眾人與重生後的魏無羨,所要對抗的則是勢力相對微弱的金光瑤。這便導致前世的雙傑與忘羨,面對的惡意強度與曉星塵、宋嵐兩位道長,有著極大的落差,後者生活在一個相對友善的時代,而這時代的造就,魏無羨那一輩人做出了非常大的貢獻與犧牲。 基此,魏無羨等人既是義城故事的背景,最後又在聶懷桑的指引下,走出背景、走進義城,最終圓滿了這段故事。[177]而正如書中一再強調的「天道好輪迴」,宋嵐與曉星塵在屬於他們的時代所做的種種努力,也間接地影響了魏無羨重生後的時代背景。這是一個以善報善的迴圈。 所有過去的犧牲都不是徒勞,有朝一日我們終能生活在更好的時代。 伍、參考文獻 [1] 魏超,「《魔道祖師》廣播劇第一季主役Free Talk」, 2018年8月31日,檢索於2018年12月31日,https://www.missevan.com/sound/player?id=1070806。 [2] 墨香銅臭,微博貼文,2017年9月20日(15:23),檢索於2018年12月31日, https://www.weibo.com/1805681684/FmGKrjlMe。 [3] 墨香銅臭,微博貼文,2016年5月17日(13:29),檢索於2018年12月31日, https://www.weibo.com/5907302111/DvW542ylF。 [4]墨香銅臭、Tity、小R。「【DM事記】第五期-墨香銅臭」,2016年3月6日,檢索於2018年12月31日,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28962911/。 [5] Jorge Luis Borges, Labyrinths, (New York, 1964),p.xviii, quoted in Robert Rogers, A Psychoanalytic Study of the Double in Literature, (Toronto: Copp Clark, 1970), 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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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微博,@直道而行是非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