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时刻
科塔萨尔的小说来源于街道。或许是车站,海滩,也或许是缝在手绢四角的硬币。
这种被定格的实景在《魔鬼涎》中早已显露,“15岁的他拥有整条河流(尽管他兜里没有一分钱)和这座神秘的城市,拥有门上的标牌、战战兢兢的猫群、三十法郎一袋的炸薯片、对折了两次的色情杂志、像衣兜一样空荡荡的孤独、对美好邂逅的渴盼,以及对新鲜事物的热爱,他们像风和大街一样触手可及,即使他无法完全理解,也依然能够让他全情投入。”
螺旋楼梯的底部总是牢牢固定在地板上,科塔萨尔顺着甜筒的漩涡便看到了虚幻的天空。与之前出版的作品相比,这个集子对于我来说更难读懂,科塔萨尔不再仅仅是创造者,而成为了参与者。他在玩一种捉迷藏的游戏,将好奇与想象一同藏在世界的纹路里,然后引导着我们一同迷失在亦真亦幻中。
“关于幻想故事的抽象想法我从来也没有产生过。我所有的是一种总体的情境,其中的人物,或者说现实主义部分发挥着作用。人物起着作用,于是有了幻想故事,有了附加的幻想成分。”科塔萨尔是魔术师而非魔法师,这好似是一种更亲昵的姿态,然而完美的魔法总是更需要一种糅合的能力,既要限制又要突破,反而展现出更加高级而具有审视感的魅力。
如果说《南方高速》是一场静止画面的流动观察,那么《有人在周围走动》的集子更像是镜头的拉近,科塔萨尔仿佛放低了姿态,以亲历者的身份探究虚实,探究自己设置的谜。在本集中大量涌入的场景中,科塔萨尔将最关键的部分既予以形态上的模糊,又赋予其在环境中的突出地位,不在画面里,却隐藏在心里,像是《西尔维娅》中那个只存在于阿尔瓦罗话语和我的幻想中的美丽女子,这个浅显而朦胧的谜语。他喜爱搅动现实的颜色。
叙述是一场游戏,他既是上帝,也是某个人。该给自己创造的世界涂上什么颜色呢?于是,《午睡时分》里宛达在难捱的梦境和残忍的现实里被那个长着假手的男人投下漫长暗沉的阴翳; 《亦步亦趋》中则是狂暴的色彩撞击,“第一句话他写得极快,然后突然就停了下来,就像是一阵风吹过,把其中的意义扫荡得干干净净”,黑与白的意义在这个瞬间急剧扭转;《口袋里找到的手稿》则是色彩斑斓的,复杂灵活的树状线路图,最终汇聚在穿着紫色长毛绒大衣的面孔上;《夏天》是声音的典礼,巨大而模糊的白影在黑漆漆的夜色中藉由声音带来他人的梦魇,而小女孩依旧睡得香甜,螺旋上升的对比扭转在一个简简单单的场景中达到高潮;而在《就在那里,但究竟是哪儿,又是怎么》中,情感显露其强大的塑造力,梦的根基是爱之实,而“他就是纯粹的现在”……在真与假的交错中,我们分不清重力的所在,镜像般精致的错觉渗入日常,平滑而临近,时间总是会定格在某处,让一切都离我们可近可远。
而在《有人在周围走动》的部分里,科塔萨尔呈现了一个更为现实的语境。创造不再是生长的有根之木,而成为了连结两座城堡的桥。虚假的真实变得比真实更具侵略性,定格的真实在他的处理下形成凝固在视网膜的深刻影像,像是《索伦蒂纳梅启示录》中投影出的残酷照片,这是“我”才能看到的假象,但它是比现实更真实而深刻的存在。《与红圈的会面》中那个女人撕破雨夜的尖叫,《有人在周围走动》那“比黑暗的房间更黑暗的东西”,用生命和喉咙感受的和解与正义,都像是用纸做的刀子迅速划开皮肤一样令人战栗和沉默。他熔铸了自己,在比虚幻更虚幻的真实里。
科塔萨尔灵活地游走在重新搭造融合的世界和具像而微妙的情感里,看似自由却总是不忘依照着心的形状,这使他兼顾了创造力和感染力。在他看来,文字的游戏并不是任性妄为,而是一种命运的必然:“我一天比一天更觉得我们走向文学是合理的、必要的——无论我们是作者还是读者——,就像走向爱情和有时走向死亡一样,知道它们是一个整体的不可拆散的一部分,一本书早在它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写完之前和写完之后就开始和结束了。”如此看来,螺旋式的优美也是早已注定,真实与虚幻的调和比例也是恰到好处。当创造窥透世界本质而与之相合,意志的共同作用创造出的是命运的必然,这种必然散落在每一个画面,连那本杂志上的折痕也一样,而科塔萨尔寻找的是相遇。
“你不是一场梦,你只是在一个又一个的梦境里等候我,就像人们会在车站或是咖啡馆里约会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