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家之人：帝国坟场女童的生存之道
一
在豆瓣上看到《养家之人》的剧情简介：阿富汗女孩帕尔瓦娜以男装打扮外出，这是她的生存之道。剧情简介让我决定去看这部电影，早在2014年、15年的时候，在《大西洋月刊》上读过一篇报道，作者 Jenny Nordberg 深入阿富汗，走访了一些将女儿打扮成男孩的家庭，呈现了女扮男装的阿富汗女童的生存现状，读者也能借此管窥阿富汗女性的生存状况。对那篇报道的印象极为深刻，读完报道后想到：那些后天被父母打扮成男孩的女孩如果因此遭遇性别认知障碍，在思维保守、经济滞后的国度里，她们的生活该是多么艰难。在看《养家之人》前，我又把《大西洋月刊》上的那篇报道温习了一遍。
阿富汗是男权社会，未婚女性是父亲兄弟的附庸，已婚女性是丈夫的附庸。在这个国度，男女之间的界限森严，学校教育也对男女两性体征差异讳莫如深，Nordberg 采访的一所学校的老师告诉学生们男女差异在于男生穿裤子、女生穿裙子。在阿富汗，一些没有男孩的家庭会给自家尚未进入青春发育期的女童穿上裤子做男生打扮，以此来提高自家在宗族、社群的社会地位，或者是将扮男装的女孩送去做童工，以此来贴补家用，因为女童是不允许做工的；而已经有男孩的家庭也可能把幼女做男童打扮，给外界营造出家中男丁兴旺的印象。女扮男装，因为是装扮，所以总有袒露本来面目的时候，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医院，对于班上男装打扮的女童、或者所接诊的女扮男装的小病号，老师和医护工作者习以为常，看破不说破。
二
在《养家之人》这部电影中，女主角帕尔瓦娜生活在一个五口之家，父亲因故断了一条腿，丧失了劳动能力，后来又被抓入狱，母亲因为女性身份不能外出工作，长姐待嫁，幼弟牙牙学语，要维持家里的生计，只有靠还没有进入青春期、没有展示出第二性征的帕尔瓦娜女扮男装做童工。
「女人啊，在我们轻松愉快时，迟疑、腼腆、难于取悦。当疼痛和苦恼让我们皱眉头的时候，你就是救死扶伤的天使！」这是沃尔特司各脱爵士所创作的诗歌，美国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更是沿用诗歌中的措辞写出了探讨女性生存状况的雄文《迟疑、腼腆、难以取悦》。帕尔瓦娜的际遇很好的呼应了这首诗，在父亲被捕前，虽然家中生计艰难，但整体的家庭氛围还是比较轻松，在这个时候无论是父亲让她讲故事、还是长姐让她出门挑水，她总是紧皱眉头，就像怒目金刚。而当父亲被捕、生机微茫，她毅然剪去长发，女扮男装外出做工赚钱养家，更无惧危险前往监狱寻访父亲的下落，在整个家最艰难的时候，帕尔瓦娜是拯救苦难的天使。
如何拯救？如何赚钱？在女扮男装之初，帕尔瓦娜上街摆摊卖她仅有的一件华服、为人代写代读普什图语和达里语。在与另一位女扮男装的老朋友重逢后，帕尔瓦娜获得了更多信息、找到了受雇的渠道。
三
普什图语和达里语同属印欧语系中的波斯语族，早在公元前，波斯帝国的创立者、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国王居鲁士便征服了今天的阿富汗地区，而后，来自希腊马其顿帝国的亚力山大横扫这片土地，从此，希腊神话中的神邸与海洋文明开放融合的思维方式在这里传播。亚力山大大帝去世以后，马其顿帝国分裂，希腊塞琉古王朝和印度孔雀王朝在阿富汗开始了拉锯争夺战。在公元前跨入公元后的时间里，外族来来往往，月支贵族创立的贵霜帝国成了这片土地上主要的主宰。再往后，阿拉伯人来了，成吉思汗率领蒙古人在13世纪到来，在印度开创莫卧尔王朝的突厥人在16世纪到来。到了近代，英国和沙俄在阿富汗角力，二战结束以后，美苏两大阵营开启了冷战，冷战中，苏联入侵阿富汗，对这个国家进行了社会主义改造。80年代末，苏联国内经济飘摇，苏联从阿富汗撤军。随后，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以塔利班为首的各方势力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内耗，内斗的内行们变本加厉践踏着自己的同胞。
在《帝国坟场：从亚历山大到塔利班的阿富汗军事史（ Afghanistan: A military history from Alexander the Great to the war against the Taliban）》这本书中，作者 Stephen Tanner 分析了阿富汗在历史上地位特殊的原因：丘陵地形导致中央政策上传下达的不便，因此难以形成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大航海时代以后，丝绸之路在全球经济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弱，不需要考虑维持和平的环境来发展经济，环伺的强国把阿富汗变成了练兵场；恶劣的气候环境让阿富汗人迟迟无法进入定居的农耕社会，持续保持着游牧民族的悍猛。
Stephen Tanner 的分析让我想到了 Jared Diamond 的「地理决定论」：地理风貌决定了农牧业的形式，地理条件不适宜发展农耕的地区因为生产资源的有限，在地缘政治的博弈中往往羸弱；地理环境优越的地方适合发展农耕，生产资料丰富，这些地区有强国诞生崛起的可能。在向农耕文明的过渡中，人类架构出较完善的天文历法知识来把握农时，农业文明发展为幅员辽阔的中央集权帝国的崛起奠定了物质基础，帝国崛起对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进一步的需求在15世纪末16世纪初开启了航海时代，而航海时代带来的原料产地与产品销售市场的双重增长拉开了工商发展的帷幕，18世纪中后期爆发的工业革命点燃了技术爆炸引线。在近代，地处亚洲腹地的阿富汗没有稳定的农业来支撑国力、输血工业，没有工业来反哺农业，沦落为列强竞逐的猎场。然而又正是因为阿富汗的丘陵地形，阿富汗当地的部落武装能够在山洞中快速隐藏，必要时也能够快速离开山洞聚合作战，列强在阿富汗既有掳获又有惨痛的伤亡，阿富汗成了帝国的坟场、百姓挣扎求存的修罗场。
四
阿富汗国宝展正在湖南省博物馆展出，看《养家之人》之前去看了这个展。展品按照时间线布置，参观者能够顺次看到在阿富汗出土的、从亚历山大统治时期一直到贵霜帝国时期的文物。古希腊奥林匹斯山上的神邸与地中海碧浪里游弋的生灵随着亚历山大大帝来到了身处内陆的阿富汗，骑着海豚的爱神丘比特、酒神狄奥尼索斯出现在了人们的服装配饰，智慧女神密涅瓦的形象在砝码上栩栩如生。亚历山大大帝把古希腊激越热切的酒神精神带到了阿富汗，他鼓励将士与当地女子通婚，希望促进民族融合。展品的材质从古希腊匠人常用的石头和黄金慢慢融入了象牙，这种转变也提醒着人们历史的演进。在贵霜帝国文物展区，既有刻着佛教万字的黄金剑鞘，也有象牙雕成的恒河女神像，这些都提醒人们在丝绸之路的兴盛时期，印度文明与中亚内陆的碰撞，无论是印度王子悉达多创立的佛教还是印度丛林中大象的象牙，都穿越风沙来到了阿富汗。
展览上，希腊文明中的女神与恒河文明中的女神体态丰腴、风姿卓越，而《养家之人》的年代背景是塔利班统治时期，当时，女性被严格限制活动，没有男性亲属的陪同，女性不能单独上街，外出的女性必须将自己全身包裹严实。在电影中，父亲被抓后，帕尔瓦娜和母亲出门寻找父亲下落时遭到了严格的盘问，母亲还被拷打。拷问母女俩、叫人抓走帕尔瓦娜的父亲、在帕尔瓦娜和父亲摆摊时对父女二人极尽刁难都是同一个人，一个颐指气使的青年，他还曾经是帕尔瓦娜父亲做老师时教导过的学生。
当战争再次爆发，这个颟顸的青年被拉往前线，坐在皮卡车上的他头脑耷拉、目光呆滞。折磨老师、折磨老师的亲人、折磨自己的同胞时，这个男青年堪称内斗行家；而当战争机器开动时，他瞬间矮化，宛若那些曾经被她蔑视、仇视的女性，被呼来喝去，身不由己。
在阿富汗的土地上，古希腊文明的开放之风消散在历史深处，塔利班统治时期，极端保守主义盛行。而极端保守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严格约束女性、将她们物化成男性的财产附庸。阿西莫夫在《迟疑、腼腆、难以取悦》这篇文章中写道：「要使单摆重新摆回到女奴制，必须增加只有男性才胜任的力气型工作。如果没有男人为女人工作，她们肯定会再次饥饿而恐惧。」很长时间以来，阿富汗是战火纷飞的焦土，打仗可谓「力气型工作」之首，战争是滋生极端主义的温床、是女性受奴役的罪魁。然而《养家之人》这部动画片告诉人们，战争不会让女人走开，战争让稚气未脱的女童走来、走上养家之路。
阿西莫夫在《迟疑、腼腆、难以取悦》结尾写道：「希腊人在某种程度上真的很正确，平等相爱的确要好得多。」省博阿富汗文物展展出了亚历山大大帝统治阿富汗时期密涅瓦女神形象的砝码，密涅瓦是罗马神话中的智慧、战争女神，在希腊神话中她被唤作雅典娜。女神和她的猫头鹰守护着智慧、守护着雅典的平安。「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起飞」是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金句，黑格尔用猫头鹰这个智慧化身的起飞时刻来形象说明哲学思考的深沉。像帕尔瓦娜一家人这样心怀良善的人们对智慧的热爱、对和平的渴望在至暗时刻起飞，不绝如缕、生生不息。
参考资料
https://www.theatlantic.com/international/archive/2014/09/the-underground-girls-of-kabul/379762/
《大西洋月刊》对女扮男装的阿富汗女童的报道
https://www.douban.com/note/553219946/
阿西莫夫：迟疑、腼腆、难以取悦
《 Afghanistan: A military history from Alexander the Great to the war against the Taliban》，Stephen Tann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