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恩仇录
海明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人会举例说他热爱斗牛,他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他是“硬汉”,他写了《老人与海》,他还喜欢打猎,他是个“钢铁直男”。
而这些仅仅是他有意呈现给读者或者媒体的印象和标签。真实生活中的海明威又是什么样子,他有着怎样的矛盾性格?
美国文化史学者莱斯利·布鲁姆历时五年深度采访、综合了300万字的各方材料、仅引用注释就多达1054条,写成了《整个巴黎属于我》一书,真实地再现了青春年少的海明威在巴黎的奋斗史,即他的成名作、第一本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的诞生过程。
而更重要的是,作者在书中向读者和海明威追随者展示出了另一个海明威,一个和他自我标榜的那个在巴黎经历“流动的盛宴”的他完全不同的矛盾形象:他几乎和所有在文学道路上帮助过他的人反目成仇,甚至是一度有过短暂友谊的身边好友,日后也都成了他笔下的绝对丑角,被他冷嘲热讽。
这就是一本名副其实的“海明威恩仇录”。
但如果仅仅是叙述“海明威恩仇录”,那几乎就是一本八卦之书。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通过对海明威与友人关系的讲述,把读者引向了另一个问题:既然他对恩人朋友反目成仇,为何一路上又始终有高人飞蛾扑火似的竞相来助,最终把这个巴黎公寓间里的穷小子,引领成为一战后英语文学的代言人之高位的呢?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年,海明威就已经是个美国名人了,但出名并非因为他的文学写作,而因为他是第一个在一战中负伤的美国人(在意大利前线给士兵发香烟和巧克力时被炸伤)。回国后,他当了一名记者,并在21岁时就娶了他的“恩仇录”第一位——妻子哈德莉。此后几年里,尽管海明威到处说他写稿如何辛苦,但作者坦言,他们的生活来源是哈德莉每年3000美元的遗产收入。
哈德莉无条件地支持海明威的写作梦想,海明威的一战欧洲战地经历也让她着迷,所以这对新婚夫妇计划迁居巴黎。这时,海明威遇到了“恩仇录”第二人——当时著名作家、《小城畸人》作者舍伍德·安德森。而安德森和海明威的关系,是因为海明威寄居在好友哥哥的公寓里,而安德森和该哥哥是朋友——房东好友和房客的关系。
但海明威成功地把这个半生不熟的关系转变成了至交,安德森听闻海明威对巴黎和文学的向往,顿感欣慰,提笔书信,把海明威介绍给了自己在巴黎的好友、也是“海明威恩仇录”第三、第四人——侨居巴黎的美国女作家斯泰因和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甚至连巴黎的酒店都帮海明威订好了。
怀揣安德森的介绍信,带着新婚妻子哈德莉和她的钱,海明威到了巴黎。而此时的美国文学界,如日中天的人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菲茨杰拉德,没人知道海明威。
一战摧毁了欧洲也摧毁了欧洲货币的价值,所以美元在法国非常值钱,一美元可以兑换十几法郎,美国人在法国几乎花钱无需眨眼,可即便如此,而且又有哈德莉的遗产收入,海明威夫妇初到巴黎的相当一段日子里还是相当拮据。
但海明威没有忘记自己的梦想,他通过安德森的介绍信,和庞德、斯泰因接上了头,此时,海明威的矛盾性格开始显现了。那时的庞德可是文学大佬,艾略特的《荒原》是他帮忙发表的,乔伊斯的《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是他编辑的,所以见面时他把海明威当成了热爱文学的小学生,教海明威“要读经典,从荷马和孔子”开始通读。
海明威哼哈答应,但是转头就写了一篇讽刺文,把庞德描述成一个腐儒。可是别人告诉她,凭借庞德的身份和地位,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发表这篇讽刺文,海明威只好撕了。但他喜欢“枪挑前辈”的习惯此后却一直没改。
然后轮到了斯泰因,她自视很高,尽管她写的晦涩难懂的小说必须要靠自费才能出版,而且出版后也卖不出去几本,但是斯泰因自认为“莎士比亚以来,没人对英语做过贡献,除了我”。海明威一眼看穿了她,当面时虚心听讲,回头就给斯泰因起外号:老祖母,乳房9斤重。
至于美国民众眼中文学与艺术精灵一般的巴黎左岸艺术家、作家小圈子,海明威很快就称他们为:都是二流子。
尽管嘴上轻佻,海明威确实也听从了一些庞德和斯泰因的建议,尽管这两人的建议有点自相矛盾:庞德让海明威精简语言,斯泰因让海明威醉心文字游戏。但至少两人让海明威看到了一个新的方向:必须在文体上独树一帜。这恰恰是他日后成功的关键之一,他精简了英文小说的文风。
举例来说,比如当时的当红作家菲茨杰拉德,属于典型的老派作家,尽管他描写的内容——“爵士一代”的纸醉金迷生活,是新派的,但在语言上还是老派的。比如他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开篇第一句(新版电影也用了这句开篇):In my younger and more vulnerable years my father gave me some advice that I've been turning over in my mind ever since. 开篇第一页上比这还长几倍、文法复杂、用词华丽、占据几行的句子比比皆是。而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的第一句就简单许多:Robert Cohn was once middleweight boxing champion of Princeton.
尽管这时的海明威还没出版过作品,籍籍无名,但他却在欧洲的几年里养成了一种与出版商打交道的方式:玩。1923年,他带着刚结识的两位出版商去西班牙看斗牛,看完回来,两人都争着要出版海明威的书,尽管此时他还没写完。海明威确实有一种人格魅力,可以“软饭硬吃”的气魄,因为这次旅行是出版商买单,但海明威对他们毫无敬意,甚至肆意冒犯,二人却依旧就范。
出版了第一本小书《三个故事和十首诗》,海明威就带着怀有身孕的妻子回到了加拿大,希望继续做报社记者,过安稳生活,做个好父亲和丈夫。但他在巴黎与庞德日日相会的传奇经历,已经让人无法融入一份只求安稳的工作,在受尽排挤之后,只好又回到巴黎。
假如,海明威和哈德莉没有被排挤,真的安稳地生活在了多伦多,恐怕文学史上不会留下海明威这个名字了。尽管再次远渡重洋去巴黎受穷、面临种种未知是海明威的被动选择,但至少他仍旧需要勇气去选择。时至今日,这种勇气仍旧令我们钦佩,甚至给很多年轻人以启发。
1924年,海明威25岁,他在巴黎出版了第二本书《在我们的时代》。听起来很不错吧?但真相是那本书总共能供销售的印刷本只有170本,能卖出多少可想而知。而雪上加霜的是,他们夫妇的重要财源——哈德莉的遗产基金因为管理不善损失大半,两人陷入了穷困潦倒之境。
“家里没钱给婴儿买牛奶,我向每一个人借钱,甚至从理发师那里借了1000法郎。”海明威整天整天不吃饭为了省钱,而哈德莉的衣服碎成了布片也不舍得换,“黑暗里做爱过后,饥饿仍在那里,让海明威夜不能寐”。如果说这本书最令我动容之处,就是海明威与哈德莉在青春岁月里的这段患难之情,后来演变为的功成名就后的分道扬镳,太令人唏嘘。
即便聪明如海明威,也会有病乱投医。他去了侨民办的文学评论杂志做编辑,结果发现杂志运营惨淡根本收不到钱。但他却因此结识了出了书却没人买却依旧热爱文学的犹太富商后裔勒布,他和斯泰因都是巴黎有名的文学金主。之后海明威又认识了在好莱坞一度很红的幽默作家斯图尔特。
此时,“大恩人”舍伍德·安德森再次出手帮了海明威,说服美国出版商出版海明威的书《在我们的时代》(首印只卖了500本),尽管稿费仅有200美元,哈德莉遗产年收入的十分之一还不到,但海明威欣然接受,他终于打开了家乡美国的文坛之门。恰好菲茨杰拉德读到了这本书,盛赞海明威,两人从此相识,菲茨杰拉德也加入了“海明威恩仇录”。
在法国,海明威见识了活的大作家菲茨杰拉德,也见识了他盛名之下的另一面:一个糟糕的酒鬼,挥金如土的生活,活在妻子阴影下的男人。“菲茨杰拉德只要一喝酒,泽尔达就开心,因为她知道那意味着他写不了东西了”,海明威写道。
1925年,海明威又通过他的拿手好戏——“海明威旅行团”,造就了一次几乎是改变他命运的旅行。他“带团”前往西班牙看奔牛节,团员有出版商、犹太金主和他的情人、海明威战友、作家。而恰恰是这个旅行团一行人,在看奔牛节同时,豪饮狂醉,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的故事,成为了海明威成名作《太阳照常升起》的原型。甚至几位当事人多年后都回忆说,海明威用他的记者之眼,把那几日里的很多事情甚至对话如实记录了下来,就成了《太阳照常升起》,他们觉得海明威并没有很高明。的确,甚至在第一稿中,海明威连某个人物的名字都没改,写的真名实姓。
就故事本身而言,确实未必高明。但海明威胜在两点,第一,上文提到他精简甚至创造了一种战后新的简明问题;第二,他聪明地给自己并不十分高明的故事,贴了一个意义深远而令人回味无穷的标签:迷惘的一代。
“迷惘的一代”这个话出自斯泰因,有次斯泰因去修车,她想插队结果年轻工人不认识她就不理她,她气得说:“真是迷惘的一代。”她的意思是说他们不懂事,有眼不识泰山。熟知斯泰因目中无人的海明威当然不服气,他觉得每代人中都有迷惘的,所以他引用了《圣经》的句子做书的标题:太阳照常升起,周而复始,每一代人都会如此。
海明威也很会给自己做广告,《太阳照常升起》还没写完,他就给几乎每一个认识的人写信,作家、编辑、同事、朋友、母亲,说自己在写一个长篇,“优秀得难以置信”。
尽管他不服气斯泰因“迷惘的一代”的说法,还是拿来放在了小说扉页上,用来升华主题:他们醉酒、涣散、放纵,不是他们的错,他们被一场不光彩的战争毁了。不得不说,写的几乎是相近的内容,海明威比菲茨杰拉德更清醒地看到了“为一代人代言”背后的巨大机遇和潜力。
心中装着一部旷世奇作的海明威,已经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火山喷发了。但他得知《在我们的时代》首版只卖了500本,而同时安德森的书却大卖几万本时,海明威终于被各种情绪冲昏了头,他写了一本戏仿批判安德森新书的书,名为《春潮》,此时的海明威已经全然忘记了正是安德森的帮助《在我们的时代》才得以在美国出版,而几年前正是安德森的介绍信让海明威叩开了巴黎文学圈的门。
除了安德森,《春潮》同样戏仿批判了菲茨杰拉德、斯泰因等多位和海明威过从甚密的作家。可是没人接受海明威的幽默,大家一致觉得海明威很尖酸刻薄。
斯泰因和海明威公开决裂,安德森更是伤心,“那就像一篇我坟墓前的葬礼演说,我认识你时你并不这样的”。
然而,所有的背叛和决裂都无法阻挡此时的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顺利出版,好评如潮,他终于成为战后一代人的代言人。他和哈德莉离婚,新书收入全部归哈德莉和孩子。
不久之后在巴黎,海明威来找安德森出去喝一杯。“我们又见面了。”“见面了。”两句话后,海明威干了啤酒,大步离开。安德森说:“海明威这是在证明给自己看,打完拳之后还能向对手鞠一躬。”
但还是有很多人爱海明威。比如菲茨杰拉德,他甚至亲自帮海明威修改了《太阳照常升起》。他念念不忘在欧洲之行时与海明威的交流,而在海明威眼中那时的菲茨杰拉德就是个醉鬼。
正如本书作者所言:“《太阳照常升起》一举言中了一种战后的病态,对此人们一直感受深刻却又无法言说,直到海明威帮他们说了出来。”
也许这也是菲茨杰拉德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