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达星霄:重读《地海孤儿》(Teha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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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各个角度看,《地海孤儿》都是整个地海系列中最特别的一部:UKL在完成前三部以后,隔了十八年才执笔重回地海世界;《地海孤儿》的时间设定已经是《地海古墓》二十五年之后,恬娜一出场就是一个中年乡村寡妇;六本书的题目中,其他几部的标题都是地名或称号,只有第四部以一个真名命名:恬哈弩(Tehanu)。对于读者来说,《地海孤儿》也是六部曲中最难解、意义最为模糊的一部,一直有着许多的争议和误解。以前哪怕重读过多次,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没有英雄和传奇,主角们都归于平淡?恬娜为什么要放弃学习法术的机会,选择成为一个最普通的农妇?为什么恬娜要收养瑟鲁,明知她再也不会痊愈?瑟鲁生父、巫师白杨为什么要步步紧逼?为什么要使格得丧失所有力量?为什么要在最后突兀地安排龙的降临?恬娜和蘑丝阿姨的对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跳过《地海孤儿》,把它看作是地海世界中的一个例外。
现在,我认为《地海孤儿》是整个地海系列中最好的一本。
如何阅读《地海孤儿》?不如从目录开始读起。第一章即为“坏事”,沉重、黑暗,像一块石头落地:“中谷的农夫火石去世后,他的遗孀继续住在农庄……”《地海彼岸》结尾的大事件似乎并未带来任何改变,人们死生如常,女人也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是被称为“某某的遗孀”;邪恶毁掉了女孩,然后是女人们在传信、低语、互相帮助:这便是《地海孤儿》的开头。
接下来的三章都以一个名字为标题,“隼鹰巢”(the Falcon’s Nest)“欧吉安”(Ogion)“凯拉辛”(Kalessin),巫师、权力、死亡还有龙,一个接一个,恬娜就这样带着瑟鲁遭遇了这些不属于女性、乃至处于女性对立面的事物。如同在弓忒山上攀爬,越来越高,直至在顶点她与乘风而来的凯拉辛和格得相会。然而,即使王已重返王座,欧吉安也欣喜地感受到改变之风吹拂,地海世界的境况依然相当糟糕,罪犯横行不受惩罚,年轻巫师斜眼窥视,真名无人聆听。龙出现了,短暂的眼前一亮,然后又无言离开,留下的尽是“女巫、寡妇、伤残障、弱智者”与垂死之人。恬娜的身份仍然是需要料理无数琐事和直面死亡的村妇,无助到哭泣。没有力量,没有希望,没有作为,就是这样绝望的境地。
但生活继续,在“渐佳”和“渐坏”互为对照的两章中(我最爱的两个章节),恬娜与蘑丝、恬娜与格得的对话开始探求地海乃至现实世界背后的本质,这些对话也是解读《地海孤儿》的关键。紧接着的两章“老鼠”和“鹰”也形成了奇妙的对比,自此波折丛生,无论是像老鼠一样逃避还是像鹰一样愤怒,都需要面对“寻语”一章中不断逼近的黑暗。“海豚”中王的出面都只能暂时解围,并不能阻止恶行,连“家”都被侵犯围攻,不再是安全的家。不过在“冬”中恬娜和格得终于在一起了!本章两人的对话继续了之前的反思,如此温馨惬意,因此其后在被“主人”轻易摧毁时才令人特别心痛。最后一章“恬哈弩”(Tehanu)终于以真名示人,呼应书名,总算有了一个较完满的结局。
《地海孤儿》的主角是女人。当然,《地海古墓》的主角是一个女孩,但阿儿哈只是被带到了和格得相同的舞台上,共同完成了英雄之旅;《地海故事集》和其他地海故事中也或多或少有女性的参与,但也只是作为语焉不详的“结手之女”之类的历史影子,总是伴在主角身边或是藏在背后。只有《地海孤儿》是完完全全从女性视角出发,以女人为中心,探讨女性何为的唯一一部地海。是女主角恬娜看见了格得如何艰难地适应力量尽失的事实,是恬娜在照看瑟鲁的成长,是恬娜在对话中不断追问质询自我与世界,第一次,地海世界从女性角度被呈现在读者面前。
因此,《地海孤儿》中没有英雄。“英雄”本身就是属于男性的概念。92年UKL在牛津举办的"Worlds Apart"大会上做的演讲”Earthsea Revisioned”(《重建地海》),实际上可以看作是作者本人对《地海孤儿》的解读。其中开头就提到:
在西方世界的英雄叙事中,英雄从来都是有性别的:他是一个男人。
女人可以高尚或勇敢,但只是极少数例外——或许在斯宾塞、阿里奥斯托和班扬的作品中?——女人都不是英雄。 她们是跟班。绝不是独行侠,永远是汤头(注:独行侠的美洲原住民伙伴)。女性是英雄的附庸 :她们是母亲、妻子、诱惑者、爱人、受害者,还有等待被解救的少女。女性在小说中赢得了独立和平等,但在英雄叙事中没有。从《伊利亚特》到《罗兰之歌》到《魔戒》,直到现在,英雄叙事和它的现代版本英雄奇幻,都是男性的保留地:一个巨大的主题公园,那里贝奥武夫和罗斯福共赴盛宴,罗宾汉与毛格利一起去打猎,牛仔在夕阳下独自骑行离去。简直就是一个和女性相去甚远的世界。
由于英雄叙事是关于男性的,一直以来,它的主题都是男性人格的建立和确认。英雄叙事都是一个关于探险、征服、考验或者竞赛的故事。它包含了冲突和牺牲。英雄叙事的原型构造当然包括英雄自己,往往还有夜晚的远航、邪恶的女巫、受伤的国王、吞噬的母亲、智慧的老妇,等等。(这些形象来自荣格的原型理论,在不轻视他的原型概念作为一种重要思维模式拥有强大实用性的同时,我们也应意识到,他提出的这些原型都等同于男性视角下一个西欧人的精神世界。)
或许也有女英雄,但那只是性别转换成女性的英雄,就像格得所说“女王只是女的王”。或许可以说《地海孤儿》中的自我成长、超越界限也是英雄——但那也是UKL的英雄,而不是传统语境(包括地海前三部)下的英雄。恬娜是英雄吗?收养每个人都不看好的孤儿,尽农妇的职责操持家事,为了躲避迫害四处逃亡——这会是英雄的作为吗?格得一直瑟缩在弓忒,因为失去法术和力量自怨自艾,用草叉在背后捅人——这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吗?瑟鲁只是一个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因恐惧而沉默,最后也不是因为经历了成长才能解救局面,更多是因为她的本质所在——这也不是英雄。《地海孤儿》没有英雄,过去的英雄也只是普通人,这是许多读者对此十分失望的原因。
然而,UKL带给我最深的阅读体验就是颠覆,平静、恬淡的颠覆。她不做不必要的事。她的笔法简洁克制,文风清明,但我的经验是,如果在读完一本UKL之后没有感到思维的扩展与更新,没有得到看待旧事物的新角度,没有“悟”的体验,那就是我还没能看懂。虽然她情节并不复杂惊险,笔触多关注平凡生活,人物也颇具无为风骨,但UKL的作品经常是革命性的。她的文字和她创造的角色具有同样的颠覆效果。在《地海巫师》中,格得与自己黑暗面相拥交融已经是对英雄叙事中“正义必胜”定律的颠覆,地海主角黑皮肤的设定也是对种族刻板印象的颠覆,这一次《地海孤儿》则是对地海世界,对整个英雄叙事的颠覆。为此UKL抛弃了她自己和读者都喜爱的英雄,她前三部赢得的赞誉,再一次要求读者放下成见,运用想象力和她一起颠倒世界,看看那背面的黑暗所在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什么地海的巫师全是禁欲的男人?为什么地海的女人和现实中一样,只能生活在边缘?为什么要强奸和烧伤一个女孩?为什么拥有权力的强者要迫害弱者?……阅读UKL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倾听,她会教你如何去听。
恬娜是一个拥有多重身份的女人。她曾是第一女祭司阿儿哈,与黑暗的太古之力共生,愚昧无知但又高高在上;后来她背叛了阿儿哈的身份,环之恬娜在黑弗诺的港口举起手臂,名留青史受到万人景仰;然后她放下厄瑞亚拜之环,成了欧吉安的学生,一度破除巫师只能是男人的禁忌,习得其他女人都不能享有的力量。然而她抛弃了所有这一切,所有荣耀、身份乃至使她成就自我的一切,选择嫁人,生儿育女,最后成了寡妇。她嫁的是一个普通农夫,她的女儿也是一个普通农妇,甚至作为母亲,她都没能教育好她的儿子,关系僵硬且尴尬。这就是她令人不解的选择。她选择成为这样的普通人。
仅仅说这是历经浮华过后的归隐,或是说恬娜有什么大智慧,都不能完全解释。也许是对平凡生活的好奇?经历了女祭司那样的童年,她想要补偿?我想,恬娜这样选择,只是因为她是自由的。她听从了她的内心。从逃离峨团古墓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了什么是自由,此后所追寻的也一直是自由。环之恬娜的尊贵身份是负担,学习法术也总有代价,而她了解什么是力量的代价。她选择成为普通人,仅仅是因为,她想成为普通人。能做想做的事,这就是自由的意思。有人对恬娜的农妇生活不满,觉得这样伟大的女性,为什么UKL会给她一个不成气的儿子。可是,难道幸福美满的家庭是故事主角的标配吗?一位好母亲就一定能教出好孩子吗?恬娜的烦恼和缺陷是如此真实,正是每个家庭可能拥有的现实。
格得也失去了一切,但他是被剥夺的,是在必要的情况下被牺牲的,所以他的探求自我之路更加艰难。传奇中只会讲英雄乘龙西去的结局,从不关注在那之后英雄怎么过活,怎么与人相处,会不会被家门口的门槛跘一跤。从死亡边缘回来,没有了权力的巫师不是巫师,没有了力量的男人还是男人吗?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格得一度是那样绝望,虚弱,唯一一次出手也是很不光彩地在背后捅人,因为他没办法正面对抗,被年轻巫师控制的时候也毫无还手之力。他曾是全地海的大法师!现在他没了,空了——但他成为了一个男人。在恬娜“我第一眼就爱上你了”“等了整整二十五年”之后,性的发生只是出于纯粹的爱,一个自然的结果。因为性和爱可以毫无关联,倒是性常常和权力捆绑在一起,在现实中性可以是权力的手段和战利品,格得是巫师的时候他必须禁欲。现在格得失去了力量,借由性和爱重新回到生活之中,重新认识人之所以为人的——欲望。欲望不是一件坏事,能够实现欲望正是自由的一部分。有害的不是欲望,而是不能被正视的欲望,过多的贪婪以及随之而来的控制。而爱又是什么呢?爱是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仍接纳他的东西,爱就是看到了他的真实。爱和权力和力量和控制都无关。爱不是因为格得牺牲了什么换来的,也不是他努力争取而来的,爱不遵从付出-得到的逻辑,爱不能得到,只能发生。没有爱,人也可以行走在世上;但在爱中,人也可以是人。
我一直以为瑟鲁是一个苦难的象征,她所遭受不能更恐怖了——一个小孩,被父亲和族人抛弃、奸杀,推入火中毁容烧伤——还不如直接死去!活着岂不是更大的痛苦!大部分时间她都是温顺缄默的,稍微有一点动静就缩回封闭的自己,她承受的本来就是任何人都不应该承受的东西。恬娜为什么要收养她呢?出于爱?出于道义?同情?自然的结果?就算活下来,她也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正常人。但吊诡之处在于,究竟是残忍的邪恶使她无法成为普通人,还是她不同寻常的本质使她成为了恶的目标?看过有一篇书评,大概意思是,主角们受到迫害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是自由的——被束缚的害怕那自由的,恐惧是恶的原因。尽管大部分时候,正是瑟鲁带来的恐惧网住了格得和恬娜,恐惧贯穿了全书,无论是躲避、愤怒、逃亡、被害,我只能感到身为弱者的恐惧。恐惧时我感到恶的原因不再重要。自然,恶也有原因,比如想要销毁罪证,试图控制,自私虚荣,害怕挑战,等等。但在恶行的结果面前,一切都是苍白无力的。恶的发生也有非理性的因素,恐惧恶就是因为恶不能被解释。孜孜不倦试图探求恶之原因的,恰恰都是弱者。可实际上,恶的发生并不是受害者的原因(“她被强奸是因为穿了短裙”“驱逐不人道但他们确实脏乱差”)。这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渐坏”一章中格得展示了一种困境,那些遭受摧毁且无法愈合的,自身也将成为毁坏的一部分。尽管他们“没有错”,但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是错误,没有“正确”的路径。困境必然是绝望的。
但细想之下,会发现暴行之所以令人震惊,还有因为瑟鲁所遭受的一切残酷地剥夺了所有使她为“人”的东西。孩子的身份意味着她只是一个不成熟也没有力量的人,一个未完成的人;强奸剥夺了她的贞操,这是她在父权社会中被看重的价值;毁容和残废将她变成了“非人”,没有相貌、没有能力,她是被人为造出来的“非人”。她是一个真正一无所有的“人”。为什么瑟鲁会令人恐惧?事实上,她的确也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人”。在她被夺走了使她为人的一切之后,她把我们引向了哪里呢?龙。
尽管从表面上看起来,龙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外来事物,是一个偷懒的、机械降神式的解决方案。然而,瑟鲁并没有成长为龙,或是经过考验才发现了自我——倒不如说她的本质一直在那里,线索一直从各种表象的蛛丝马迹中透露出来:飞舞的火星,故事和预言,等等。有时候我们不需要非得经历种种艰难险阻,通过努力才能成为自我;也许自我一直就在,只是等待我们去发现而已。所谓知识和真理,常常不就给人一种“我以前怎么没想到”的感觉吗?龙狂暴的降临和那种恍然大悟的惊喜感受,不是很相似吗?UKL的颠覆在于,她并没有刻意去安排,安排了也没有去解释,试图去解释也不知道原因,就像恬娜的疑惑:“你怎么能刚巧就在那时,就在那里?”
“无可解释”,或是“无知”,是UKL从老子的道德经中得来,一直在书中试图传达的关键思想。人的认识是这样有限,既是谦卑也是自知之明。要直面真实,首先要承认自己的无知。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有一个解释。“龙无可解释。”UKL创造了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她和读者是平等的无知。她通过写作,读者通过阅读,一起去发现这个世界的样貌——这就是留白的技艺,空无之道。
因此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和我们熟知的父权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男性逻辑所推崇的理性、力量、主动等价值,在此都可以被质疑、悬置。
那么男性之外的女性视角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女性观点是确认女性本身的价值,女性的力量来源于女人自身,正如“渐佳”一章中蘑丝所言:
“喔,亲爱的,女人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谁知道女人的来踪去迹?夫人,你听我说,我有根,我有比这个岛更深沉的根,比海更深,比陆地的升起更久远。我起源于黑暗。”蘑丝红通通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亮,声音如乐器吟唱,“我起源于黑暗!我比月亮更古老!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晓,没有人能形容我是什么、女人是什么。有力量的女人。女人的力量,比树根更深,比岛根更深;比创世更古老,比月亮更古老。谁敢质问黑暗?谁会质问黑暗的真名?”
在这里,女性认识到她和男性的不同,而且她以此差异为傲。如果把男性比做光明,长久以来我们所追求和推崇的正是光明,那么我们应该认识到黑暗也是力量。黑暗之力并不因为它是光明的反面,而是它身为黑暗、身为存在的力量。古老意味着它和时间共生,在未来也将一直延续;深意味着其内部未知与广阔的空间,蕴藏了无数的可能性。《地海巫师》早已说明,你无法割除、抛弃、杀死你黑暗的影子,但是你可以与之共存。黑暗是万物之原。谁会问黑暗的真名?
可是恬娜回答:
老妇摇晃、咒诵,迷失在自己的诵唱中,但恬娜挺身坐直,用拇指指甲将一根灯心草从中划开。
“我会。”她说道。
她又划开一根灯心草。
“我在黑暗中住得够久了。”她说道。
还有一种女性观点认为女人在成为女人之前首先是人,女人和男人在被区分之前,首先都是同样的人。女性和男性都应该超越性别,发现身为人的价值。但UKL在《重建地海》中讲到:
认为艺术家应当抛弃性别、忽略性别、无视自己的性别的观念在六十年代末终结了。长久以来,人们相信,将自己视为一名女性作家或一名男性作家会限制作家的视野和人性。以一个女人或男人的身份写作会使作品政治化,从而使其失去普遍性。艺术应当超越性别。这种无性别或雌雄同体的思维,正是伍尔芙所说的“伟大艺术家的思维”。对我来说,这是一种难以达到、正确、使我永远想望的理想典范。
但与理想相反的是,在现实中,掌控评论界、学院和社会的男性制定了艺术的男性定义。这些定义被置于质疑之外,而定义的标准本身就是有性别的。男性写作曾被认为是超越性别的,女性写作却受限于她的性别。在这依然成立的今天,为什么我要用过去时呢?
所以,如果要使作品超越政治,具备普世意义,就只能以男性身份写作。遵从以男性标准建立的普世价值的男性文学处于中心并享有特权;女性的文学则被边缘化。男性对艺术的评价是权威的,女性的观点则是次要的、第二等。伍尔芙提醒过我们,只要男人还在建立和保卫他们的评判标准,女性文学就得不到它应得的评价。这就是今天的现状,与六十年前别无二致。
因此,恬娜的回答与这两个观点都截然不同。她质疑的不是黑暗,而是划分光明与黑暗的标准,她质疑为何她被判定为黑暗。她质疑的是光明与黑暗本身。黑与白,光与暗,阴与阳,二分法似乎构成了完整的世界,然而在地海中,二分法并不如一般人想的那样明朗清晰。《伊亚创世歌》所言:“唯黑暗,生光明。”光明从黑暗中生发,两者相互转化,黑暗不是光明的对立,也不是比光明更伟大的源头,恬娜的回答指向在黑暗和光明之外,另有一番天地——UKL以“龙”为象征的自由。《重建地海》对此有更为具体的解读:
格得的交易十分清楚明白。在第三部中,他牺牲了他的力量,以此打败了不共戴天的邪恶。他取得了胜利,但以他的英雄角色为代价。作为地海大法师的他已经死去。而在《地海孤儿》中,我们发现他虚弱、病态、意志消沉,被迫躲避敌人,至多也不过是一个会用草叉的农民。期待他成为领袖(the Alpha Male)的读者都很失望。他们十分怀疑会有一种不包括对抗、征服或者对别人发号施令的力量。
显然,恬娜放弃跟欧吉安学习,她拒绝的正是向他人发号施令的权力。也许欧吉安,一位特立独行的巫师,愿意向她分享智慧,但就算巫师集团能够接纳她(这一点也存疑),显然她也不想要他们这种力量。她想要自由。
她不赞成牺牲。“我的灵魂无法存活在那狭隘地方——以物易物、以牙还牙、以死还生……在那之外,更有一种自由。在给付、报答、赎偿之外;在一切交易与平衡之外,有一种自由。”她没有用任何的死亡去换取这自由。她所有的自我都存活在她之内:孩童恬娜、女孩祭司阿儿哈(仍在用卡耳格语思考)、农妇葛哈(两个孩子的母亲)。恬娜是完整的,但不是单一的。她不完美。用死亡换取重生的牺牲图景于她并不适宜,情况恰恰刚好相反。她生育,给予生命,生育她的孩子和她新的自我。她没有重生,她是在重育。这个词看起来奇怪又陌生。如果我们是被生出来的婴儿和男人,我们就总把生看做是被动的。需要一点努力才能理解重育而不是重生,重育是主动的、一种母性的方式:不再像苹果,而是像一棵苹果树那样思考。
但恬娜的自由是什么?一种非常不确定的事物。她独自过活。有一晚,男人包围了她的家,试图强奸她和抢走她的孩子。因为受到迫害,她十分惊恐,从门口冲到窗边。最后,恐惧转化成愤怒,抓住一把刀她摔开大门。虽然是格得在尽可能地扮演男性角色,实际上是他捅伤了一名袭击者。他的性别被设定成暴力的,就和袭击者一样;而她的性别被设定为只会有温和的反应。他们的行动都没有真正的自由,即使他们都采取了行动。
在书的结尾,格得和恬娜一起遭遇了旧传统的捍卫者。抛弃了旧有的英雄主义传统,他们看起来十分无助。没有任何魔法、知识或者曾经的身份能够帮助他们抵挡制度化权力的纯粹恶意。属于他们的力量和援助必须来自既有制度和传统之外。它必须是一个新事物。
那新事物究竟是什么?于是又回到了标题和结尾:恬哈弩(Tehanu)。欧吉安所说的“改变”是否就是新事物?不过正是在《地海孤儿》中,人龙同源的秘密才第一次被揭露。龙本已无可解释,那既是龙又是人的更是谜中之谜。根据《重建地海》的说法,龙是野性、无性别的自由,还是原型,或者一种思维形式。夫都南似乎揭示了人和龙的区别:“人选择重负,龙选择双翼。人选择拥有,龙选择舍弃。”但人龙同源指向的又是什么?况且这段历史是如此古老,为何这就是那带来改变的新事物?我想,同之前一样,UKL一直想告诉读者的是二分法在地海不再适用。即使我们只能用二分法去描述那完整的——如同用光明和黑暗创造世界,那世界既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而是从中生发但又在其之外的存在。我所理解的龙,以及那既是龙又是人的,都是存在。恬哈弩是一个真名,兮果乙用真名创世,真名赋予存在。真名即真实。一个小佐证是恬娜试图教瑟鲁学真名,但感觉不对。英雄故事告诉人们的是想要得到必须有所牺牲,知识和技艺必须通过学习得来,比如巫师学徒在孤立塔跟着名字师父背诵真名。但存在不是。浅一点的称为天赋,或者更深的自我、真实,都不是习得的。从没有“学习自我”的说法,至多也是“成为自我”。教瑟鲁真名,就像教一条鱼游泳,教一个人呼吸。格得说:“龙跟龙语,两者为一,是同一的存在。”真实难以解释,是因为它没有“成为”的过程可供拆分,真实仅仅是存在。因此,认为《地海孤儿》讲述了恬哈弩的成长故事,是对这本书最大的误解。从头至尾,恬哈弩一直都是恬哈弩。她没有牺牲,没有付出,没有学习。她没有作为。但借由无为,恬哈弩改变了一切。
改变是从想象开始的,想象是非理性的一跃。想象被用来颠覆,用来改变,直至最后变成真实。想象是一场革命。很久以前人和龙分裂了,没人记得一体的龙人是怎样。但借由分裂的龙和人,我们可以想象。男性和女性被分隔了,光明与黑暗的斗争无休无止,但我们可以想象,想象既定规则之外的,被称为自由的事物。世界的表象是不连续的、断裂的,但借由碎片,我们可以想象完整的存在。恬哈弩是被剥夺的、受害的、破碎的,但她同时也是那既是龙又是人的完整和自由。
“那不能被修补的,必须超脱。”("What cannot be mended must be transcended.")
这便是所谓“直达”的含义。如何逃离肉体与思维的桎梏,如何挣脱命运的困境,就是要寻求新的路径,重新去理解世界。理解,而非故弄玄虚。这不是修补,不是对抗,不是规划-努力-达成的路径;它是一跃,是飞翔,是超越,变化为新的事物。如同沙漠中的旅人,若是一心在地面做标记、找地标,迟早也只能绕出大大小小的圆回到原地。必须把目光投向沙漠之外,看向那与沙漠无关的事物:天上的星。跟随星才不会偏离直线,直至最后走出沙漠。星不是沙漠中的事物,星难以被理解,星所指的方向晦暗不明,令人心生疑虑。但必须跟随星。跟随星才有可能重获自由。
恬哈弩在卡耳格语,即恬娜的母语中是一颗白色夏星的名字,赫语称之为“箭星”或“天鹅之心”。一个稍微偏题的联想是,“星”这个汉字的字形很像一条头朝太阳、鳞爪几多的龙。在第六部《地海奇风》的结尾,恬哈弩终于乘驭他风:
“她抬起手臂,火焰沿着双手、双臂烧入头发、脸跟身体,爆发成巨硕翅膀,将她抬入空中,成为浑身是火、熊熊燃烧、美丽无伦的身形。她大声呼喊,嘹亮却没有意义,高高升起,笔直快速地朝逐渐明亮的天际飞去,那里出现一道白风,抹拭毫无意义的星辰。成群死者中有零星身影,像她一般闪烁飞升,化为龙形,飞驾风上。”
“三头龙转弯,朝众人站立之处,靠近山顶、高于碎墙的位置飞来。黎白南识得其中两头是奥姆伊芮安与凯拉辛,第三头龙有晶亮的金色皮甲及金色翅膀。那龙飞得最高,未朝众人低飞,奥姆伊芮安在空中围绕它,一同高飞,愈攀愈高,追逐彼此,直到初升太阳最高的光芒突然照耀在恬哈弩身上,令她灿烂燃烧,正如其名——一颗明亮巨星。”
于是反复默念起《牧歌》中的词句来:“直达星霄”。
注:”Earthsea Revisioned”(《重建地海》)目前在”The Books of Earthsea”中有收录。1992年8月7日,在由新英格兰儿童文学协会赞助、在英国牛津大学基布尔学院举办的”Worlds Apart”儿童文学大会上,UKL发表了名为《孩子、女人、男人与龙》的演讲,其后被印刷出版,更名为《重建地海》。引文都是本人不自量力渣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