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迷妹的温暖日常《莎士比亚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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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以及单薄的知识背景,再度倒腾了一下我的阅读预期。原来以为这会是一本类似《查令十字街84号》或岛上书店》这一类带有一点点小唐突和小固执,但最后却能释放出一种淡淡的治愈力的小说。不过序言里说,这是一本书店老板的回忆录。于是,心理预期又变成了类似《天才的编辑》那种用层层深入的方式,讲述一段属于文学或书本的往事,然后让身为读者的我,沉浸在脑补出来的年代感里,辗转喟叹,不能自已。
显然,《莎士比亚书店》不是一本这样的书,尽管莎士比亚书店有着极为特别的经营时间段——一战和二战的亲历者,甚至西尔维娅毕奇本人,都因为一些理由被投入了集中营。这却不是一本沉重或深刻的书,不是一本对人类世界的价值认同或文化交流有着各种思考的书。搭配上毕奇乔伊斯迷妹的身份——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是《尤利西斯》那本疯狂的书的首版主持人——但是乔伊斯的文字显然比其他任何一个与书店有关的人的篇幅都多的多的多,便让人不自觉的对乔氏迷妹的标签,有点沉迷。
反差从这里开始出现镜像的可爱,一面是本可以用各种苍茫笔法讲述传奇往事的人文分量,另一面却是细腻又轻快的时光记忆里缓缓展开的温暖往事,因为毕奇本人那种举重若轻的天性,或者说是对于书店和文学的热爱,使得她对其他一切和这两个关键字无关的事情,都不以为然。相反的,但凡与这两件事,即便只是扯上一丁点儿牵扯的,都足以唤起毕奇的热忱,而忽略了一切困难和压力,只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满足。
或许,我又一次的犯了过度解读的毛病,对于毕奇来说,莎士比亚书店,是一件让她觉得快乐的事情,是一件她欣喜的发现不仅仅满足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爱好,更能将这种爱好带来的美妙感觉传递给更多人的工作。
这一切,都在毕奇女士笔下的温暖日常里,一点一点的浮现。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她对书店开张的描述。并没有耗费大量的笔墨去讲述筹备一家书店的困难,而是对朋友的帮助表达了认真的谢意——序言里旁观者对她人品的赞美,由此印证。对于开张这样的大事情,她轻描淡写的说道“还是以为开张那天不会有什么人来,而且,没人来也不是坏事,因为我还真需要至少二十四小时将莎士比亚书店的一切打点就绪”,淡淡的笔触,既有一种小紧张,也有一种往后二十余年都贵人盈门的小得意,淡淡的俏皮微微探头,让毕奇当时的表情,惟妙惟肖的叠加在这两行字上。加之后面跟着的那句“头天晚上关店用的遮板还没有被移开呢,我的第一批朋友就出现了。从那一刻开始,在今后的二十多年中,他们就没有让我再清静过”,虽然是埋怨的调子,却让人感受到一种欣慰和满足,因为那是一种被信任和被拥戴的感受,尤其是毕奇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她因爱好而展开的职业生涯里,因为那些闪光的名字而变得丰富有趣,这种感受真是迷妹的最高境界了。
她尤其是乔伊斯的迷妹,那个眼神不好却写出无比荒诞的文学传奇的爱尔兰人。毕奇对乔伊斯有一种虔诚的使命感,不仅仅是《尤利西斯》的出版,还有后面的很多事情,甚至是乔伊斯家庭琐事的种种介入,都增加了她和乔伊斯之间夹缠不休的程度。只是毕奇并没有在这些可以引发更多论战的暧昧里倾注心力,甚至还在校稿的过程中,对一些看起来更加真实以及珍贵的感受做了删节。但是读者还是可以感受到她和乔伊斯之间的深厚关系。这里有三处描述让我印象尤为深刻。
第一个是她提到乔伊斯的妻子,一种淡淡的调侃出现了:“她连翻都懒得翻开。我能理解诺拉根本就没有必要去阅读《尤利西斯》,难道她不正是这本书的灵感来源么?”这是仅属于亲密朋友才会有的小吐槽,也正因为日常之中毕奇始终饱和的使命感,才会让这偶尔出现的小幽默不显得失礼。
再一处,她写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尤利西斯》被禁是一件好事,否则,只有那极小一部分喜欢《尤利西斯》的读者会知道乔伊斯是谁,这位大作家可能要等上好几百年才会出名”。嗯,这里的小吐槽,其实更多是在指责当时的社会,对于优秀作家的冷漠和出众作品的轻慢。但《尤利西斯》绝不是因为它的创见而被用在这里做例子,我认为,是因为毕奇下意识就这样认为,才有了这么自然的表达。她的主旨是想说《尤利西斯》的珍贵,而后面那做作的联想,才是顺便的吧。
第三个地方就是她对乔伊斯未能看到自己创作剧本上演这件事的遗憾,那种悲伤也因为朴素的表达,而显得更为真挚——尤其是这种遗憾发生在她和乔伊斯疏远之后。她写道“演出很精彩,很可惜乔伊斯没能够活着亲眼看到这一切”。
而更多纠结的作家故事,到了她的笔下,也因为用词的简洁,而变得凝练。同时,也因为她叙述的方式很简单,所以某种因为时代而无法回避的沉重体验,得以稀释。
她写海明威的精神导师舍伍德·安德森“他的故事充满悬念,他说起某一天早上,他一下子就决定放弃家庭,还有他那非常成功的颜料生意,离家出走,永远放弃了那种为了得到别人尊重而受的局限,还有为了寻求安全感而要背负的重担”。毕奇并没有用直接援引的方式,她只是用自己的话还原了记忆里安德森的自述,并且换成了不那么晦涩的表达方式,使得那一位纠结作家的灵魂发言,在简单的表达里,用极富反差的方式,更让人感慨了。
她写自封为最好顾客的海明威“会花钱买书,对于一个小本生意的书店老板来说,这种顾客是最让人喜欢的了”,质朴的表达里,既有一种可爱的幽默,也有洋溢着自己主观视角里海明威的喜爱。甚至,海明威的名字还出现在后面的某个章节名里,嗯哼,海明威解放了巴黎,真是很活泼有趣的讲述了。
她写被推荐过十次诺贝尔文学奖的印象派诗人瓦莱里的自杀经历,同样是转述“他下定决心要自杀,当他打开橱门去拿他的左轮手枪时,一本书掉了出来……那本书的作者是舒尔(Scholl)……这本书给他带来了如此的乐趣,读完书后,他一点自杀的愿望都没有了”。不过这一段故事的重点是瓦莱里没能想起来书名,而毕奇又没有找到舒尔这么一个作家的名字,这让她深深的叹息“真可惜”,一个书商、阅读爱好者、希望给更多人带去读书乐趣的形象,又鲜明了一些。
她还写了非常善良以及充满风度的纪德“那么快来订书,并不是出于对《尤利西斯》的兴趣,而是为了表示他对我们的友谊,因为不管剧院街启动哪类事业,作为朋友,他都兴趣盎然”。毕奇好不避讳自己对于纪德买书原因的猜测,并认为这是他出众人品的象征,而这种猜测以及猜测的表达,有着平凡人的思维方式,也有着普通人的偷笑表情,真的是很可爱了。
毕奇自称是平凡读者,并坦率的表达了对自己这种身份定义的喜爱“我也非常喜欢像我自己这样平凡单纯的读者。如果没有我们,作家们该怎么办?书店该怎么办?”。她确实很单纯的爱着书籍,和她那些同样爱着书的朋友们。但是她并不平凡,否则怎么会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象征呢?
尤其是在面对困境时候,她的轻快和乐观,让人不由自主的联想着,那些天性敏感又纠结的作家们,一定从她的美好性格里汲取了维他命,用以改善自己的阴郁,所以才离不开这家书店的。
举个栗子,当她选择了某个极为偏僻的、设施显然十分简陋的地方作为自己的度假地的时候,她有这样一句描述“茅厕位于小屋旁的路边上,这样,你在方便的时候还能和路上经过的人聊聊天”。嗯,已经很有画面感了,我就不展开了。或许毕奇想到当时场景的时候,脸上会有一点哭笑不得的神情,但是这种俏皮的描述方式,真的可以让人下意识的莞尔一笑。
提到一战尾声的空袭,她说“或者我们可以躲进防空洞里被传染上流感,或是我们可以留在阳台上享受美景。我们常常选择后者”,年轻又有活力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那既有一种对惹人厌时事的不服气,还有一些属于年轻人的小叛逆,也是很好玩了。
她写德占时期收到的迫害“坐在一条长凳旁边的地上,一边鬼鬼祟祟地看着周围,一边很快吞下白煮蛋并喝下热水壶里的茶。这种经验我可真不想重复”,用词同样戏谑利落,对于那些黑暗的往事,也只是用不想重复一笔带过。
至于和乔伊斯的分道扬镳,她写“至于我个人的情感,我并不以此为荣,而且现在我怎么想都无所谓了,我也就应该及时将这样的情感抛开”。还真的有一种被背叛的不爽,以及很生气的意气之言即视感。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简直无法抑制自己脑补出一对小情人闹别扭的画面来了。
作为一个深刻的文学爱好者,尽管毕奇的正经教育背景有限,也不会妨碍她用简单的句子表达出一些很有想法的观点。我尤其喜欢这句“二十年代是一个让人愉悦的年代,因为那时刚从一次世界大战中走出来,而三十年代则要进入到另一次世界大战中去,并且面临着世界经济的大萧条”。可以说是把那段时间概括的既感性又精确了。
还有这个“我想万事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任何东西你见多了,这样东西也就没有魅力了”,从激情退却后的那一点点倦到最终归于平淡,也很有成为金句的潜质(但我终究还是看不了原版,未知毕奇的原话是什么,也是有些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小遗憾)。
还有一段她对于乔伊斯的描述——呜呼,这本书里乔伊斯的分量真的是很重很重了——她用很有综艺感的描述说“我认为乔伊斯有时确实以误导读者为乐。他告诉我历史就像一种在客厅里玩的传话游戏,一个人对他旁边的那位先耳语些什么,第二个人又把这话含糊地向第三个人重复一遍,就这样一个一个传话下去,等到最后一个人听到时,这句话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首先,她定义了乔伊斯的爱好是误导读者,而《尤利西斯》最早也被定位是一本情色小说,真的是有趣的呼应。再者,这里的引述非常的口语,以至于画面感十足且有趣,乔伊斯其人的刻薄与深邃也如跃纸上。
既然提到了形象,书的末尾处附上了毕奇拍摄的几位作家肖像,在面对毕奇的镜头的时候,表情都轻松诙谐,眼睛里居然还有一些蠢蠢欲动的鬼脸冲动,可见毕奇对这些大文豪来说,真的是一个很可爱的书店老板了。
所以这本《莎士比亚的书店》,也真的是一本非常可爱的回忆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