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松本清张

决定辞职，心情突然大好。这七年日日忙碌于琐碎中，观影读书少之又少，除了读博的最后一年半，能稍稍从繁杂中脱身，剩下全在24小时on call解决各种大大小小的问题，甚至安安的专属时间也是如此。明明是那么内心自闭的人，为了工作，现在的人设也让我疲惫不已。写完辞职报告，高高兴兴三天内分批次搬回家这几十本书，冬日的公交上，也丝毫不觉得沉重。

大约是08年，大批量买松本清张是从香港背回来。那几年，内地翻译他的作品区区几本，且装帧如街头盗版，【黑革笔记本】就是那是购入，书很好，但开本小，排版粗糙，封皮也不起眼，至今觉得它呆在罗庄家的书柜里都有种莫名的自卑。但台湾出的松本清张全册终究开本加繁体字让我多少阅读障碍，言语习惯也不同，何况松本本也不是讲究文藻的作家，台版因此读来也觉得怪怪的。

我这一代和松本清张结缘多因为电影。自【砂器】始，拜野村芳太郎所赐，我爱上松本清张的社会派，野村也是电影化松本作品的不二人选。这一次这种感受更甚，收录在【监视】中的【鬼畜】，我也是近十年才看的电影，野村的电影化表现比小说倒更加出色，当然小说有小说的妙处，对于父亲宗吉的心理描摹更加丰富。小说中的妻子阿梅骨瘦嶙峋、毫无女人味儿，电影中却大胆用了岩下志麻，倘若真按照小说人物的外形找演员，这电影的“观赏性”必然大打折扣，而岩下志麻的确有一种决绝之气，即使绪形拳也拿不住，这两人的搭配相当绝妙。松本清张的文字近年引进这么多，什么时候，野村芳太郎的电影资源，我也能全部收入囊中？

【脸】也是初次读，但之前看过多部版本的日剧SP，改编得都很平庸，却还分了男版女版。其实这是一部特别有电影感可发掘的短篇小说。虽然小说以日记体写作。但火车上的偶遇，以至多年后和目击者相约前散漫的游走，在餐馆再度邂逅却未被认出，到最终电影上映时，类似火车上的情境再现，忽然让目击者恍然大悟，这是多么有电影感的设计啊。

【投影】是比较典型现在日剧套路的故事构成方式，即有过遭遇、颓废的主人公落魄到底层，虽然还从事着自己过去熟悉的工作，但生活和前景却了无生趣，经过一个事件（案件），身体力行最终重获新生。所以故事内外笔墨平均，甚至在这一篇中，小记者对太市的描摹倒比死者南处长所处的党派斗争要多。我倒很喜欢这篇中的一个次要人物——太市的妻子赖子，曾经的女招待并不因丈夫的萎靡落魄而抱怨什么，甚至到了小镇已经成为club的头牌，也一直全心全意等待着丈夫的内心“康复”。少时并无意识，现在想来我喜欢松本清张的主要原因之一，也是他一面剥开社会与人心的阴暗，一面却又温良善意地望着芸芸众生，两边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煽情滥情，却总让人感动。

【声音】在结构上有点似希区柯克的【精神病患者】，女主角过半即被杀。前半的结尾，女主抖擞精神要去应证疑虑，后半开场即发现了女主的尸体；前半把女主塑造得聪颖、干练，也通情达理，但松本竟能自己剥下所谓的主角光环，这便是现实，残酷的现实。想来这是女性的悲哀，明明婚前朝子已经对自己虚荣的未婚夫心存疑窦觉得他并不是个可靠的人，却仍旧屈从于自己所谓的“爱情”，倘若她当初没有嫁给小谷茂雄，她也就不会再和曾经听到电话音的杀人凶手再有交集。写女主对声音的敏感，但面对警察又无法勾勒表述，松本写作时一定自己先做深入的剖析。【声音】和【脸】，恰好是一个有趣的映照。一篇写“目击者”，一篇写杀人者；一篇写声音，一篇写影像。

【监视】很让我惊艳。野村芳太郎拍过这部小说的电影版，我却迄今没看过，一会儿看看淘宝能否买到源。看似主线写警察循迹嫌疑犯，但最终刻画的却是妥协于现实，过得行尸走肉般的女人。嫌疑犯前来与女人再会，松本没有明确二人对接下来的规划，只让警察（视点）做各种联想与猜测，但最终打动警察也打动读者的是女人最后一刹那的绽放，极其短暂，如回光返照一般。松本另一高杆处在于他并未刻意写女人现在续弦至老夫家，如何被吝啬的丈夫伤害欺辱或被前妻的孩子排挤，只是写她日复一日的买菜、做饭、家务和织毛衣，他用时间上日复一日的重合来写现在生活的了无生趣；多着的一笔是邻里感慨这么好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为什么要下嫁这样的老男人，女人心里隐匿的伤就从这坊间的议论里流淌出来。

【等我一年半】和我曾经想的一个故事有点像，但我却难以想象人的职业以及由工作带出的场景情境。也有电影版和日剧版，不过评价都不高，我也没看过。【等我一年半】和【疑惑】也有对应关系，为生活不得已到处奔波已养活老公和子女的女人策划了合理杀人，看似放荡不羁为钱财出卖人生的女人其实是无辜的，电影版前者是石田光，后者是桃井熏，。两个故事中还都有女律师的视点，是松本非常女性化的创作。这篇故事不错，但我不喜欢后三分之二出现的陌生男性访客，他最终告诉了女律师事件的真相，却似乎并无真正体会须村智子的痛苦无望，决绝地“抛弃”了智子，不过智子没有再嫁给他，也许倒是幸事一件，因为在他的语境中，自己也是因为远离都市在工地干活儿，素日鲜见女人才会对智子产生情愫，有这种混蛋逻辑，他恐怕早晚也会变成另一个须村要吉。

不太理解【买地方报纸的女人】近几年还在被影视化，内田有纪版和广末凉子版。这年头，上上网就好了啊，为何还要特意订地方报纸得知尸体的消息。这是一个挺有年代感的故事，搁到当代比较不成立，写人的复杂也一般般。倒是突然想看看广末凉子版，田村正和怎么演作家山本隆治。

整本最惊艳的是【卡涅阿德斯船板】，这个听来绕口的题目，倒是写尽现实的人情冷暖。玖村和大鹤曾经有师徒之缘，玖村师从大鹤，虽然对大鹤的很多理论也并不是由衷的佩服，但念及师恩，在大鹤落魄时特意前去拜会，但这一次再度联系上，大鹤却不断向玖村提要求，从回校执教到打开兼职的财路。大学教授、知识分子，这是非常匪夷所思的一类人，大概正是我正身处这样的环境，所以更是深有同感。文中有一段写得特别触目惊心：“p376 出版社本身没有所谓的意识形态，把意识形态加入教科书只是一种促销手段。出版社找进步派学者执笔，这本身就是一种为了打开销路的‘卖书’方法而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玖村认为自己也是有助于卖书的一员。”玖村终究是有意识的且一以贯之地坚持一种理念，一直偏向左派研究，而大鹤则为了能赚得钵满刻意改变自己的研究方法，甚至从研究神代时期，强行转变为以唯物论研究神社和神代。研究信念和理念到底都是什么，似乎并不重要，还是看研究究竟能带给自己的现实收益是什么？甚至于刻意讨好学生，期待自己的教室做满最佳，这已然是现代“大学下流化”的前身。松本这种预见能力也着实惊人。身为偏左派，但出入高档料理亭，养着情妇，玖村也是道貌岸然，但好在他有起码的冷静、理性、审慎，虽然只是对自己的人生，大鹤老师则猥琐之极，且毫不掩饰自己的猥琐。想来也荒谬，他们渴望编写教材及参考书，目的是赚钱，以盖得豪宅再收藏更多珍贵书籍，那么这些藏书又要来干嘛？让他们有足够的材料写作那些赚钱的书吗？小说的最后一段写得有点粗糙，无论是自白信的行文方式，或者玖村杀死情妇须美子的心理。文中写他厌恶须美子被大鹤玷污的身体，但我想更应该是他挥之不去大鹤依然鬼魅一般通过须美子的身体在和他继续“接触”，他因而永远无法摆脱大鹤吧。

我爱松本的小说，但对结尾总有些不满足，总感觉仓促收尾，好像总能感觉到杂志社的编辑在催稿。这大概也是日本出版业的习惯带给作者与作品的一点麻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