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不是空,无色才空
佛陀三十五岁菩提树下顿悟得道,由于是活着得道,被称为“有生涅槃”。死的时候得道终止轮回叫“无住涅槃”。之后,佛陀开始云游四方,普渡众生。有一天,他在一片人烟稀少的荒野上走了很远的路,天快黑的时候终于见到一个破败不堪的小茅屋,小窗闪着微弱的亮光表示里面有人居住。他前去叩门,有一老者前来应门,佛陀说:风高雨急,释迦国王子、释迦牟尼、薄伽梵、觉者、如来悉达多·乔达摩希望能够借宿一宿,不知可否?老者疑惑地看了一眼佛陀,又扫了一眼他身后,回应说:对不住,我这小屋住不下这么多人。
佛教的核心要义是一切皆苦,即life is suffering。这话似乎不该从一个刹帝利贵族王子口中讲出。虽然悉达多·乔达摩作为一个王子,并非如很多人所猜想的那样吃喝嫖赌享尽俗世之感官欢愉,然后才感到精神空虚而探求心灵之归宿,但他之所以寻求这种精神之寄托,确实是如奥古斯丁那样,注意到了尘世的快感往往是短暂的,甚至还伴随着很多苦恼。但是,话说起来,有苦恼,但是有快乐,难道不是fair enough吗?道理上如此,但是人的情感智力模式,夸大了人的痛苦,并驱动人时时去追求快感,这种状态使得天平向suffering一方倾斜。此外,智力上的聪慧可能会导致那些在情感上敏感的人对于这种suffering感受尤其强烈,尤其是类似奥古斯丁这样的软心肠者。我在谈奥古斯丁的《论自由意志》时提到过奥古斯丁的两个经历,一个是他受戏剧强烈影响转而强烈谴责戏剧,一个是他害怕受诱惑追打女性。我记得似乎是库切还是谁曾提到一个例子,说家里养了一条狗,这条狗很聪敏,很多时候能听明白主人的意思。当主人带它去公园的时候,要求它不去追松鼠。这条狗为了抗拒这种诱惑,转过头去不看那只松鼠。我是想说,奥古斯丁采用了同一种策略:避开这种诱惑,消灭掉引发这种诱惑的对象。
首先,抵抗不住欲望的诱惑,就是下了一层。苏格拉底如何?我反复引用过他的例子,即《会饮篇》中美少年提到他以美色诱惑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不为所动的事。相比奥古斯丁,自然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但这并不是说苏格拉底就不是人类,把那些做到一种特别的地步的人称为非人,然后屏蔽掉,是一种毫无进取心的行为。我喜欢那些把事情做到极致的人,在其中折射出智力、品格的光辉。其次,抵抗不住欲望诱惑,不是你谴责、消灭引发欲望的对象的理由。奥古斯丁不喜欢戏剧的艺术感染力,影响他信上帝,他凭什么要从人世界彻底禁掉戏剧?当然,他有一套理由,即信仰超越俗世的更高的来自上帝的永恒“善”的人才是真正有福,我丝毫不怀疑他的诚意。但是,正如罗维利在《现实不似你所见》中所说,对于人类来说,任何“绝对”的真理都是危险的,任何声称掌握绝对真理的人也都是危险的。这是因为,就如密尔在《论自由》中之所以强调言论自由的原因,就是因为,没有人掌握了绝对真理,没有人绝对正确,最多都掌握着真理的碎片,只有把碎片都拿出来摆在公共论坛上,才能完善思想,推动人类的知识进步。就像这位释伽牟尼,他的看法并非是他自己原创的,他的知识不仅来自奥义书,而且还从他的瑜伽老师直接取了“无所有处”和“非想非非想处”来作为他的修行的最高两层境界。就如巴拉巴西在《爆发》中所言,人们赋予了那些处在聚光灯下的人物太多的荣誉。任何发明、创作,往往存在一种渐进的发展线,只不过在某个点上由一个人或其他实体爆发了出来而已。释伽牟尼创建佛教是,达尔文的进化论也是,牛顿的物理学也是。我不知道基督教是否有些支派或信徒,希望通过祈祷能够让上帝传授真理。佛教,尤其是其中的Zen禅宗,讲求靠直觉顿悟来获得大彻大悟。我小时候看电视,被很多香港电影误导,以为存在一种啥也不干猛“悟”,能够突然毛塞顿开的捷径。那些电影或书中的某个角色可能遭遇了什么事,无论是当场,还是面壁或闭关长期之后,突然大彻大悟;就像老罗所言,一个人掉下悬崖,然后出来个猴子,拿出一本武功秘籍,说:“你练”。然后一个月后出来,武功天下无敌。这种胡说八道都是骗傻子的。当然,我小时候就是个傻子。没有无缘无故的顿悟,只有连续不断积累知识之后的逐渐“理解”。
我常说智力之尊严,是寻求理解而不是去盲信。但是同样,智力也需要有一种谦卑。奥古斯丁在《论自由意志》曾提到一个难题,即大部分人都愚蠢;如果一个人愚笨,就绝不会向善,他们不懂善,也不会做出这种明智的举动。要是这样,大部分人都不可能向善。但是这和我们的经验不符:很多人并不拥有wisdom,但是他们却知道wisdom是好的。奥古斯丁以为存在一种蠢和智的中间态,或说混杂态,来解决这个问题。我以为这也是他从上帝出发给自己带来的困难。他以为上帝造出Adam就是全智的,而人类的灵魂中本含有reason或wisdom。实际上,我以为,理性和其对应的wisedom,是培养、发展出来的。没有天生的智者,只有后天经过学习的智者,如奥古斯丁自己所言learned and studious的人却更能识别真理,为什么?就是因为思考能力和智慧都是发展出来的,不是人天生就有的能力。对智力尊严的要求,是这种能力发展到一定程度的自然要求;智力谦卑,也是智力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一个结果。具有足够的思考能力,才会发现自身能力的局限,会发现思维存在各种陷阱或误区,会发现不仅智力自身有所不及,而且功利、情感、欲望各种因素都会败坏思维。我以为奥古斯丁和释伽牟尼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当他们二人都发现,他们以之为罪恶之源的desire、lust、greed或craving,虽说给人带来了烦恼甚至堕落,然而有时候却是好的,奥古斯丁认为,good people也desire a happy life,而佛教教义也承认,“为人为己的积极目标(如涅槃)、希望别人幸福快乐、祝愿世界更加美好等等,凡此种种,都是积极、全面又不同于“tahā”的“欲求””。到此,二人或佛教和基督教都该注意到,以欲念为恶根,实际上并不是问题的全部。但是,人类习惯于“修补”自己的看法,而不是在遇到问题的时候,对自己的看法进行质疑,并推倒重建。
乔达摩和奥古斯丁一样,都把目标定为在免除尘世的纷扰和烦恼,获得心灵的宁静,或者获得神恩。二者都是出自一种悲观、脆弱者的心态。对比帕斯卡也是如此,为什么这位科学家要转信上帝?就如他在《沉思录》中所言,一想到在茫茫宇宙中,在无限的时间线上,自己犹如一粒尘埃一样的星球上,短暂地存在一瞬间,就感到不寒而栗。所以他才转向上帝,哪怕上帝不存在。这种不寒而栗我也经历过,真的是不寒而栗,真的害怕、震惊、沮丧、失落,简直要哭泣。但是我没有哭。我的想法是,绝不屈服,绝不屈服于情感。如果理性逻辑上,没有可信的推论能够证明上帝的存在,那么我就无法相信他存在。我必须坚持智力的尊严。还有李德利在《美德的近化》中提到那位因为发现人类本性纯出机械的进化论而郁郁而终的科学家(补:是George Price),也是一个同样情感大于理性主宰自己心灵的例子。当然,不能苛求,绝不能苛求。我宁愿他不去知道这个道理,而过得好一些。虽然我追求真理,或还有善和美,但是真善美也不具有终极的意义。终极的意义,我以为是对生命的怜悯。意义或价值,必须有一个针对的对象。狗粮对狗有价值,无论它是否单身。狗粮自身,说不上价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要寻求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必然指向人自身。而且,单个人的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必然指向单个人自身。我已经把我迄今为止所想到的最终答案说出来了。可以散了。
关大眠提到,有些人不觉得佛教是一种宗教。宗教定义困难,无论是Weber还是涂尔干都感觉到了。原因可能在于,这些概念通常在日常交流的意义上,能够很好地完成任务,但是如果要寻求精确性就会遇到问题。就像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口中的正义、美、善的概念一样。不管怎样,有些人以为因为佛教没有用于信仰的神而不是宗教,这个看法我以为不妥。宗教的定义,实际上在于三点,其一是存在一个世界观,或关于世界的叙述,一般是一个神话。其次,这个世界观给人提供了一种人生规范或指引。有了这两点,都可以称之为宗教。如果还有仪式、戒条,那么就足以构成一种个人宗教。如果有组织性和社会性,那么就构成了一种群体宗教。如果这种宗教含有一种侵略性,比如要弟子布道传播自己,就是一种传染性meme。传染性宗教都成了大教。我记得有一种叫什么福音教,禁止自己的教徒生孩子,结果最后就剩一个教徒。这种就是自杀性meme。由此可想,全世界的宗教,必然有很多类似之处。为什么呢?因为人类面对同一个世界,遇到了同样的人生问题,又都有类似的智力。这样,不同的环境、形势和历史积累,导致不同群落发展出有所差异的宗教。苏美尔人由于遭遇洪水的不定期打击,造成他们的悲观倾向,因而他们构造出了喜怒无常的神。我记得克里特岛人的神不一样,是一些善良的神,这是因为克里特岛人作为贸易中心和平、富庶,人们过着幸福生活。在基督教教义中,地球是宇宙的中心,这是因为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先知们,认定他们自己是上帝的选民。这种乐观的心态使得他们克服了所遭受的任何困难。但是佛教反过来认为“以人类为中心而又狭隘的。地球远非众星环绕的宇宙中心,人类也不是这个舞台上的唯一演员”,这就是一种悲观心态对应的宇宙观。虽然佛陀辩解说,其教义既不悲观也不乐观,而是实事求是,说悲观是“惯于粉饰,不敢正视不愉快的事实真相”。我不赞同。如果强调事实,那么就该同样强调,虽然有种种烦扰,但是俗世也有很多的欢愉。我不认为说“一切皆苦”的人是“以客观态度反映事实”,只谈坏的一面,同样是选择性失明。除了前面提到的传染性宗教和自杀性宗教意外,自然还有很多发育不全的各种宗教雏形。可以认为道教就是佛教这类宗教的发育不全版本。
悉达多·乔达摩名字中后者为贵族姓,前者意为“一切义成”,我觉得可以翻译为“王之善”,就变成了释迦摩尼王之善,佛陀王之善,Lord王之善,有点喜感?佛教经文正典有三部,被称作“三藏”。佛教戒律第二套:八戒。佛教后来发展出的多神中有一个是位居西方的“阿弥陀佛”。西藏的“金刚乘”派英文竟然是“The Vehicle of the Thunderbolt”?前一段媒体爆料Tanra瑜伽搞淫秽活动,实际上正是新疆的密宗佛教,这个教派还真有对应教义,即认为欲求不是一种要躲避的对象,甚至可以皆以增进果业。甚至以男性为方便之法,女性为智慧之法,男女欢喜合体为涅槃。这些当然是一些跑偏了的小众活动,但也不是犯罪;只有当被利用来犯罪才是犯罪。佛教最有意思的还是修行,即戒定慧、欲、色、五色三界、六道、三十一天。其中最高是无色界,无色界按从低到高又分为空无边处、识无边处、无所有处、非想非非想处。除了所谓结“业”而来的因果相报,即行善业得善果,行恶业得恶果之外,还有一个禅定的修行,即通过入定冥想,达到控制意识,进入最高五色境界,到非想非非想处,达到“灭尽定”,“即身成佛”,达到涅槃的状态。关大眠说佛教经文对此到底是什么情况语焉不详。当然,语焉详才怪。我认为这实际上就是对大脑进行的一种训练,现在业流行类似的修炼,无论是修炼mindfulness,还是修炼meditation。在《贪婪的大脑》中,波尔提到这种修炼能够降低抑郁和压力,原因可能是因为前额叶和认知相关的皮层发生了一些变化。在这个联系过程中,大脑确实能够发生变化,即从一开始的意识乱流,想法蔓生,练一段时间有时候是经年能够让大脑进入一种新状态,即能够轻松集中注意力到一点,或能够把注意力散开没有任何焦点。注意,在无色界中,就像最高境界“非想非非想处”,正是neither perception nor non-perception,可能正是这种没有注意焦点的状态。
Weber在提到宗教的发展时说,先知往往过一种圣者的生活,然后受他影响的信徒在后来的时间里,尤其是那些教师、monks来逐渐完善成一种完整的教义。这里面自然会神化先祖。于是悉达多逐渐就变成了一个神级人物,不仅练“定”练出来了“天眼通”,不对不是“天眼通”是“天!眼!通!”,顺风耳,会飞,日行千里,心灵感应,等特意功能,而且,按经文记载,他一开始就是神仙下凡:
佛陀的降生跟耶稣基督的降生差不多一样,都有神迹相伴。后来的经文记述说,佛陀的母亲摩耶夫人夜梦白色幼象入腹因而结孕成胎。本页上的图片所描绘的就是这一事件。这个梦释解出来就意味着摩耶夫人即将诞下麟儿,而且待他长大成人之后,必将成为伟大的君主或者伟大的教主。按照习俗,摩耶夫人将近足月临产时便从释迦国首都迦毗罗卫前往亲戚家(应为娘家)待产。王后和随从来到蓝毗尼一处可爱丛林时突然开始阵痛,于是扶着娑罗树站立着诞下佛陀。据说,是时诸天众神纷纷降临赞颂如此盛事,因为佛陀的降生是一桩快乐且重大的事件。地动天摇之间诸神将圣婴放在地上以神水施洗。圣婴旋即起身迈出七步,并且宣告这是他最后一次降临人世。
这一点看起来非常熟悉,总觉得哪里读过,是不是中国皇帝都说自己降生有神迹出现?对比一个看看: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適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
这来自司马迁的《周本纪》。顺便一提,各种禅定所得神通,实际是以讹传讹。冥想会带来一种思维异常,会产生幻觉。这就是所谓获得神通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