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有名矣,文章无价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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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有名矣,文章无价乎?
——读周作人《药味集》及其他
周作人1942年的《药味集》序中自云,「凡有所记述,必须为自己所深知确信者,才敢着笔,此立言诚慎的态度,自信亦为儒家所必有者也」,这实在是很明白也很令人放心的话了——亦即有这样一个认识:凡周作人之文,大概率是可信的。这固然是他自己的准则,他人未必信服,但近百年来论及风物旧情,古文古人,则未有更胜以往的。
对此,朱自清说:「周作人先生的读书笔记最不可及,有其淹博的学识,就没有他那通达的见地;而胸中通达的,又缺少学识。两者难得如周先生那样兼全的。」我读周作人的书不多,但也感到这是较公允常见的说法。虽然其有些篇章中往往大段引用,而自述之言殊少,每觉意味不尽,至于揣测其成文之必要性,「如此虽有增删注释之功,但于文章则算不得庄重丰富,算不得最上乘吧?」有时候就会这样想着。周作人的散文向来有冲淡质素之说,此也确为其文章特色,但读久了,毕竟也会渴望一时的酣畅淋漓,渴望一入殿宇的深奥。这是我自己的陋见,或有人与我有一样的感受,但总归不影响周作人其文确实好看的定论。
这本《药味集》,一半即是读书笔记,另一半写风物俗情。依周作人「深知确信」之说,照目录看来,书的前半部分提及到的如同乡朱舜水蔡元培、好友钱玄同范爱农、甚至于祖师俞樾(周作人师章太炎,章为俞樾学生)等人,其中文字是十分可靠的。但如写元赟与元政的《元元唱和集》又实在冷门,类似文章让人读来不禁想:「古往今来那么多的文人文事,到底有哪些是真正有价值的呢?」若是研究此类的学生学者倒还好说,普通人想必是看也不会看一眼的了。前些日子去看《南海十三郎》,剧中唐涤生说,「要证明文章有价」,文章是如何有价值的呢?我想总是和文章所写的时世有关。比如某些时候的文人,在战火中写,在监狱中写,在屈辱悲愤中写,那样的文章自然是有价也有力量的;又比如家国存亡之际,周作人写花草俗名,市井烟火,这样的文章也有其特别的价值与人类情致。但到今日我们所见的文章,要么失了时世背景,要么被抑制不发,要么胡编乱写,多半竟是不能读的文章了。这样的文章还能算是有价值么?也许的确是有的,两百块,或者随点击量再多几块钱罢了。
野草有名矣,文章无价乎? 无价,也无价。
这些或与本书无关了,因周作人或众多时代中的人写文章,并不知道如今会有这样巨大的变动。对一国一族之文明,大家一代有一代的传承、思考。这也是过去的文章最能让我们读来惆怅与心服之处。周作人是很有古代文人气质的,以至于他对日本文化尤其钟爱,因在他看来,日本(东京)保存了许多中国的印记。最末一篇《日本之再认识》中,引永井荷风《江户艺术论·浮世绘之鉴赏》,其文曰:「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Verhaeren)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恋爱的至情不必说了,凡对于异性之性欲的感觉悉视为最大的罪恶,我辈即奉戴此法制者也。承受「胜不过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训的人类也,知道「说话则唇寒」的国民也。使威耳哈伦感奋的那滴着鲜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蒲桃酒与强壮的妇女之绘画,都于我有什么用呢?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这一大段的抒情,周作人说,虽不全与自己相同,但令他十分感动。所感动的地方,也许正在于这杜鹃秋叶,落花暮雪。这也是大多数中国人所能见、能感受得到的美感与哀愁——甚至于也有悲恸之时。我读到《禹迹寺》一篇时,心极悲怆,几欲堕泪,盖因想到自己过世的祖父。文中道:「禹生偏枯之病,案偏枯当是半身不遂,或是痿痺,但看走法则似不然,大抵还是足疾吧。吾乡农民因常在水田里工作,多有足疾,最普通的叫做流火,发时小腿肿痛,有时出血流脓始愈,又一种名大脚风,脚背以至小腿均肿,但似不化脓,虽时或轻减,终不能痊愈,患这种病的人,行走蹒跚,颇有禹步之意,或者禹之胫无毛亦正是此类乎。」我如何能想到,数年后竟然能在一篇这样冷僻的文章中读到了与祖父相似的病因呢?那时候祖父脚踝受伤,履治未愈,不能下地,最后如周作人言「终不能全愈」。祖父一生和大禹一样,终生奔波土地之间,最后得了与大禹一样的病,这或许也是一种命运吧。他生前对我颇有厚望,隐隐知道我有写文的志趣,但最终未曾见过我只言片语。文章有价无价,无从定论,但想来至少是有情的。
文 / 李倦容 2019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