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一、为何激进?
作者认为,有两点造成了当时激进的胜利,一是时间,二是不稳定的环境,
当救亡图存作为时代主题,正如当亡国灭种作为时代危机,激进必将成为首要选择。因为渐进一向需要时间的打磨,然而国家将亡,危在旦夕,迫在眉睫,时间成为最奢侈的物品;与此同时,渐进需要和平、生急定的环境和土壤,这同样为内忧外患的近代中国所稀缺。彼时中国乃是乱世,乱世争锋, 激进为王。越激进,越正确,越得人心,越有受众,越易成功。
除此以外,作者还提出一个隐藏的因素:
确切讲,是政治空间。渐进论者往往主张改革,激进论者大多偏向革命,前者亟须体制提供政治空间,后者则不需要革命之起源,即判定体制缺乏自我更新的政治空间,革命之目的,即摧毁旧体制而打造新体制。这一对比,可知渐进论者在戊戌年以至晚清 时期所面临的另一重大困境,哪怕执政者愿意辟出一定政治空间,以开民智、行新政,不过终归有限,一旦越界,即刻翻脸一一这条界限的位置,取决于利益。
但是不是这三点就必然导致激进的胜利,也不必然。首先是时间上,
1931年5月31日,胡适为王照文集作序,结尾引用了王照讲过的一段故事:"戊戌年,余与老康讲论,即言:'.....我看止有尽力多立学堂,渐渐扩充,风气一天天的改变,再行一切新政'。老康说:' 列强瓜分就在眼前,你这条道如何来得急?,迄今三十二年矣,来得及,来不及,是不贴题的话。" (胡适《〈王小航先生文存〉序》)
作者在18页引这一段,正说明这个时间,更确切地说,是心理层面的。时间紧不紧,变法的一些步骤都必须得走,它不必然促使你抓紧时间抄近道。——更何况变法并无近路可抄;其次不稳定的环境,亡国灭种又岂在旦夕之间?作者在37页引康有为复赵必振的信,证明康有为的野心——推动腹地自立。
以湘人材武尚气,为中国第一,图此机会,若各国割地相迫,湘中可图自主。以地在中腹,无外人之交涉,而南连百粤,即有海疆,此固因胶、旅大变而生者。诚虑中国割尽,尚留湘南一片,以为黄种之苗,此固当时惕心痛极,斟酌此仁至义尽之法也。
自立与民权同列为作者总结的康有为的革命方式,正表明纵使旦夕亡国,结果也并非不能接受,于民权的达成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如果民权确实是康有为的终极目的的话。
至于第三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当时到底有没有改革的政治空间。这也是见仁见智,不可能有整齐划一的看法,但是就当时康、谭等维新派被召入中枢,启动变法来看,说完全没有改革的空间,也是不诚实的。就拿康、谭视为仇雠,欲杀之而后快的慈禧来说,作者就评价她为一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
此前我们谈戊戌年的派系与思潮,曾经指出,当时的政治派系,可分作帝党与后党、维新派与守旧派,不过帝党未必尽是维新派,后党未必尽是守旧派。譬如后党领袖慈禧,便不宜笼统划入守旧派之列,无论纵观其一生,还是仅限于戊戌年。论政见,她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其实用主义,重点表现为与时俱进(退)。(121页)
说白了,变法无碍她的利益,他便支持,有损她的利益,她便反对。(122页)
二、权力斗争
作者说,他对康有为的认知,是一个"正—反—合”的过程,“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最后落到这个“合“字上。笔者作为一般读者,读完本书以后,对康有为的感观,只能落到一个“反”字上。正如前文所述,此三点,都不应是康有为选择激进的恰当理由,即便是第三点,它可以造成孙中山等人的激进,也不应是康有为激进的理由。
"康有鉴于旧党势力之大,自立民权不易行得通,遂不得得不利用君权,希望透过光绪,实行改革,逐渐掌握国家实权。"(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43页)
读完《三、"保中国不保大清"》,康有为宣传民权的举措没见多少,只看到“革命”,须知,若“革命”身边没有“民权”的陪伴,则与“造反”何异?很可惜,还是在致赵必振的信中:
康在为致赵必振信中,谈起谭嗣同的经历:"复生之过鄂,见洞逆(张之洞),语之曰:君非倡自立 民权乎?今何起征?复生曰:民权以救国耳,若上有权,能变法,岂不更胜?"只要能变法,救中国,民权也好,君权也罢,皆可一试,不分高下。(44页)
蚁民之用,不过救国,而非国家之用,在于救民。所以如果以旧有的造反之义视康党,则逻辑自洽矣。 康有为当然也心系百姓,但是一俯视角,并未将这万万百姓与己同等视之,所以他并没有一个实际的民权的目标,他的民权不过一个结合了部分现代意义的起事旗炽罢了。因此在这之后,他才反开议院等等革新之事,并批评"同人""不如权变""不知相对" (45页)权变之为权变,在于基本出发点不同,欲守持的根本亦随之不同,这就是矛盾所在了。
作者在151页列举了戊戌变法的形式遗产,即“仅存硕果”的京师大学堂,还是一个“奇迹”。而这个“奇迹”对于康梁等激进派来说,也确实是一个意外的“奇迹”——这个成果归于孙家鼐等人的渐进一系。
康有为的戊戌变法,既没有培养民权,也就不属于革命,杀人、除异己,在民权、自立的旗帜降下后,自然而然的又升起来了。
谭嗣同游说袁世凯兵谏之时曾放言:"自古非流血不能变法,必须将一群老朽,全行杀去,始可办事 。"(51页)
固然自古非流血不能变法,但亦可说非谈判不能变法,非团结不能变法。杀人不应成为追求的目的。注意,当用到非怎样不能怎样时,就代表了一个取代终极目的的唯一次要目的的产生,而当该目的是非善的时候,就代表这个终极目的要被扭曲了。
作者解释戊戌年后康有为从"保中国不保大清"退却至"保大清不保中国",他推断:
康有为彻底转向改革,不是发生在戊戌变法期间,此时无论观念还是手段,他依然滞留于革命阵营; 而是发生在变法失败之后。一般而言,改革不成,证实渐进之路不通,改革派将被推向革命洪流, 在康有为身上,表现恰恰相反。(57页)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春,他作《答南北美州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驳斥其同志"仿效华盛顿革命自立"的铁血主张,提倡"但言民权自由可矣,不必谈革命也"一章太炎读后大怒,这才有了《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之檄文一一窃以为,直至这一充,他才成为真正的改革派,从 此固执己见,不再变易,(58页)
我以为,康有为自始至终都不是改革的。戊戌之后的种种,都可以“反清复明”的另一种提法视之。如此视之,康有为的一切种种,就是一贯的了。起初,揭竿而起,之后,招安夺权,最后,衣带召“反民复清”。光绪和民权,都不过是造反的一种口实。
不论大清能不能复辟,至少他(康有为)的心理需要大清复辟,退一步讲,他要成全的不是大清,而是他自己,他的名节、他的价值等。(61页)
三、变法失败的原因
须知戊戌变法失败的最大原因,一是不得其时(势),二是不得其人,三是不得其法。假如照旧由这班躁进之人,以这般急进之法推行改革,只怕还是难免败局。
作者119页总结了戊戌变法失败的三个原因,不得其势、不得其人、不得其法。145页,作者合并人与法为一条,新增了一项原因——力量,并做了说明。
变法之失败,首先在时势,如茅海建所云, "戊戌变法的动力不在于内而在于外",外患即亡国灭种的危机刺激了变法,就内部而言,改革尚未成为共识,遑论大势一一要等到两年后,经义和团运动一劫,执政者才觉悟到,当务之急不是要不要改革,而是怎么改革;
即内部当权者没有太多的交换利益的意愿,这其中有当权者的高压统治造成的神经麻木的原因,也有维新派未能成功施压的原因。
其次在力量,戊戌年大清朝野的最大派系乃是守旧派,维新派一一包括渐进与激进一一势孤力薄,暂未形成利益集团,
维新派没有借势造就一个被代表的有利阶集,没有形成个成气候的维新人才培养体系。
……最后才是人与方法的问题,康有为们可比庸医,所推行的"大变、全变、骤变"可比虎狼方。
维新派对如何维新也不甚了解。或许可以说,正因为他们的不了解,才导致了他们的激进之举——颇有快刀斩乱麻的意味。如若他们可堪变法重任,也就没有要请伊藤博文的道理了。
变法是个长久的过程,变法的目的是民权,而不是富国。对这两点认识错误,我以为是根本性的。
近卫告诉他(指康有为):"我国维新,其由来已久,绝非明治前之两三年中之一蹴而成之事。其间经过各种变迁、牺牲几多人命,才有今日之结果。……
"贵邦今次之事,与我维新比较而言,只可说尚在其端绪之时"。
四、易地而处,我该如何
作者说,他会选择革命。我没能那么肯定,如何选择,端看“政治空间”大小吧。但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多选项可供选择,如果身为当权者,就尽全力审时度势去改良,而不是一味想着拖死对手,打压异己;如果身为在野人士,如果无力无能闹革命,那就尽心尽力倡民权。改良党和革命党常有,但大势还是在沉默的大多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