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级调适:鲁宾孙在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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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成书于五十年代,语言不算艰涩,但啃下来也并不容易。
作者高夫曼是社会学家,在圣伊丽莎白医院做了一年研究,期间与病人打成一片,并且“避免与工作人员社交”。他承认研究难免带有偏见:要呈现出真实的病人体验,便无法顾全医生护士的视角。然而,高夫曼又说,这是向正确方向倾斜的,因为当时的文献几乎全部来自于精神科医生,病人并没有话语权。
为沉默的人发声,这是高夫曼最打动我的地方。毕竟,沉默的人往往不被当作人看。
入院的时候,病人的私人物品一律交给医院保管,从个人衣物到假牙、眼镜。进入圣伊丽莎白医院仿佛是一层层剥离自己的身份——不再有公民权力,与过去的社会关系告别,从此之后,只是个面目模糊的精神病人。可是没有点身外物,灵魂就没有个歇脚的地方,人因此总是在收集东西的,即使是精神病人,即使在精神病院。
只不过在圣伊丽莎白,私人物品无处存放。
因此,许多人去哪儿都随身背着一个包,没有包的,一个塑料袋外面再套一个塑料袋也能凑合。还有人无论天多热都穿夹克,因为上面有不少口袋,而他的一切“财产”,一切能构建起个人身份的东西,都在这里头了。
凑近了看精神病人,每一个都有鲁宾孙荒岛求生的本事。只不过,这里最大的担忧并非肉身的死亡,因为基本的食物是有的,衣服也是有的。要拼命对抗的是灵魂的荒漠,是自我意识的流失。
在这里,高夫曼提出了“次级调适(secondary adjustment)”的概念。简单来说,适应机构的安排,乖乖吃饭睡觉工作,这是初级调适。在顺从的表面下,绕开规则与秩序,在缝隙中按自己的心意把日子过出滋味来,这是次级调适。
仔细想来,这一概念覆盖面很广。
《基督山伯爵里》,法利亚神父在狱中靠日光报时,以鱼骨制针,熬肥肉的油制蜡烛,撕碎衬衣做绳梯,这是次级调适。
想打扮却又只能穿校服的中学生,把拉链打开,露出一大块五彩斑斓的T恤,这也算是次级调适。
精神病院里的次级调适五花八门。
供应香蕉的日子里,偷来牛奶和糖,三者混合,自制甜点,这大概是入门款的次级调适。自制卷烟则要多花一点时间精力,因为要四处捡烟头,拆出烟丝。最为复杂的次级调适,大概是发行内部货币了。高夫曼细致地描述了圣伊丽莎白医院里的“金融系统”,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全书里读来最痛快的地方。因为我太喜欢次级调适!人之所以为人,大概就是因为在最糟糕境况下,我们还存有表达自我的本能,我们还是挣扎着追寻自由。即使在监狱,在集中营,即使在最极端的控制下,即使在两手空空的日子里,只要一丁点空间,次级调适就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像是石板缝里开出的花。
看到这里,恐怕有的读者还是难以相信:这么一群足智多谋的人怎么会进精神病院。难道传说中的“精神病人思维广”竟是真的?
非也非也。
此处应当深究入院理由。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精神病”严重与否并非准绳。高夫曼给了几个例子:精神分裂症患者被送进来,不是因为病情加重,而是妻子找了个新男友,无法分心照料;酗酒者被送进来,是因为监狱满员;叛逆的青春期少女被父母送进来,因为她公然跟穷小子好上了……
入院,与其说是被治疗,不如说是被抛弃。所谓的有“精神病”,往往只是身边人容不下罢了。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我依然想不清,精神病患者中有多少是身体病了,有多少是社会病了。
让我们把话题扯回次级调适。精神病人在归顺中融入集体,又在反抗建立起自我认同。与条条框框斗智斗勇,这才让人成了人。
高夫曼写到这里,笔锋一转,问:精神病院之外的世界不也是这样么?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