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
好几年前,为写一篇关于90年代中国文学问题的文章,我借用了米兰·昆德拉发明的“意象形态”,并从他的《不朽》中完整地引出了一段文字。说是“完整”,多亏读到了施康强先生的文章。在《被改写的昆德拉》(《读书》1996年第1期)中,施先生指出中译本《不朽》(宁敏译,作家出版社1991年版)所存在的问题:为谨慎计,出版者对小说中的个别文字做了删节和改动。施先生补出了被删除的文字,恢复了小说的本来面貌,我也跟着沾了光。自然也就知道了这个中译本的不太可靠,但我当时只有这么一个译本。
后来又买到了《不朽》的新译本(王振孙、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见其中的“意象形态”被译成了“意象学”,愣了一下却没有在意,也许译者有他们自己的考虑吧。但令人奇怪的是,在该译本的相关部位,我却如何也找不到当年我所引的那段文字了。近日,购得《不朽》的台湾译本(尉迟秀译,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版),发现那段文字是完好无损的,就越发奇怪起来。索性又找来了英译本(Immortality, Translated by Peter Kussi, Grove Press, 1991)和法译本(L’immortalité, Traduit du tchèpue par Eva Bloch, Gallimard, 1990)加以对照,这两个文本中,那段文字都是齐全的。为便于辨认,先把两个中译本和英译本中的相关文字抄录如下。
政治家依赖于新闻记者,可是新闻记者依赖于谁呢?依赖于付钱给他们的人。而付钱给他们的人就是买下报纸版面和电台时间的广告公司。乍一看来,人们也许会以为这些广告公司之所以毫不犹豫地跟所有的报纸打交道,是因为它们的广泛传播有利于某种产品的销售。不过这种想法是很天真的。产品的销售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么重要。
意象学(Imagologie)!是谁第一个造出这个巧妙的新词的?是保罗还是我?这并不重要;……(上海译文,P128)
政治人物要靠记者。可是记者要靠谁呢?靠那些付他们薪水的人。而付他们薪水的,则是在报纸买版面,在电台买时段播广告的那些广告公司。乍看之下,我们会以为这些广告公司毫不迟疑地跟所有发行量大的报社买版面,是为了促销某个产品。但是这想法太天真了,产品的销售量其实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重要。只要想想共产国家就知道了,终究,谁能肯定张贴在人们行经之处的数百万张列宁海报,会不会让列宁变得更可亲?共产党的广告公司(那些厉害的政治宣传部)长久以来都忘了他们真正的目的性(是要让人们喜爱共产制度),结果他们变成自己存在的目的——他们创造了一套语言,一些用语,一种美学(这些广告公司的头头从前可都是他们国家顶尖的大师),一种特殊的生活风格,他们继续发展这一切,把这些东西发扬光大,并且强加在可怜的人民身上。
您会反驳我说,广告和政治宣传之间根本不相干,一个是为市场服务,一个是为意识形态服务的,不是吗?您实在太不清楚状况了。约莫一百年前吧,在俄罗斯,受到迫害的马克思主义者秘密地组成一个个的小圈子,聚在一起偷偷读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他们简化了这个意识形态的内容,好让它传播到其他的圈子里,而其他圈子的成员又把这简化过的简单内容再度简化,广为流传,直到这个全球知名并且在各地都发挥了强大威力的马克思主义被化约为六、七句彼此关系薄弱的口号,让人几乎无法把它当成一个意识形态。而由于剩下来和马克思有关的一切,根本无法形成任何逻辑思考的系统,只是一组具有寓意的形象和标志(手里拿着榔头微笑的工人,白种人向黄种人和黑人伸出手,和平鸽翩翩飞起,等等),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说,这个世界正渐渐地、普遍地、全球性地从意识形态转化到意象形态。
意象形态!是谁最先想出了这么杰出的新词?是保罗,还是我?这都不重要。……(皇冠文化,P117-118)
The politician is dependent on the journalist. But on whom are the journalists dependent? On those who pay them. And those who pay them are the advertising agencies that buy space from newspapers and time from radio and TV stations. At first glance it may seem that the agencies would unhesitatingly approach all the high-circulation newspapers capable of increasing the sale of their products. But that’s a naïve view of the matter. Sales of products are less important than we think. Just look at the communist countries: the millions of pictures of Lenin displayed everywhere you go certainly do not stimulate love for Lenin. The advertising agencies of the Communist Party (the so-called agitprop departments) have long forgotten the practical goal of their activity (to make the communist system better liked) and have become an end in themselves: they have created their own language, their formulas, their aesthetics (the heads of these agencies once had absolute power over art in their countries), their idea of the right life-style, which they cultivate, disseminate, and force upon their unfortunate peoples.
Are you objecting that advertising and propaganda cannot be compared, because one serves commerce and the other ideology? You understand nothing. Some one hundred years ago in Russia, persecuted Marxist began to gather secretly in small circles in order to study Marx’s manifesto; they simplified the contents of this simple ideology in order to disseminate it to other circles, whose members, simplifying further and further this simplification of the simple, kept passing it on and on, so that when Marxism become known an powerful on the whole planet, all that was left of it was a collection of six or seven slogans so poorly linked that it can hardly be called an ideology. And precisely because the remnants of Marx no longer form any logical system of ideas, but only a series of suggestive images and slogans (a smiling worker with a hammer, black, white, and yellow men fraternally holding hands, the dove of peace rising to the sky, and so on and so on), we can rightfully talk of a gradual, general, planetary transformation of ideology into imagology.
Imagology! Who first thought up this remarkable neologism? Paul or I? It doesn’t matter.……(Grove Press, pp.117-18)
稍一对比就会发现,上海译文的译本漏掉或拿掉了原作中500多字的内容。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问题呢?不得而知,于是便有了如下猜测:第一,是译者疏忽漏掉的。但这种猜测似无法成立——那么一大堆文字译者如何能视而不见?第二,翻译依据的是新版本,新版本就是这样。这种猜测也许可以成立,但又经不住推敲。《不朽》的版权页上确实写着“本书根据伽里玛出版社2002年1月法文版译出”,而我手头的另两个中译本一是根据1991年的英译本转译(作家出版社),一是“根据最新法文版”译出(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如果台湾译本和上海译本依据的是同一个法文版,为什么前者完整后者残缺呢?或者即使上海译本采用的是更新的法文版,昆德拉会在他的小说中那么删改吗?如此一来,没经过必要的铺垫,“意象形态”或“意象学”就横空出世,昆德拉会做这种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的傻事吗?第三,考虑到中国国情,译者与出版社跟昆德拉商量,征得昆德拉同意后拿掉的。但问题是,昆德拉会同意吗?熟悉昆德拉的人都知道,昆德拉是一个少有的非常在乎自己作品译本的作家,对那些简化、润饰、篡改过的译本,他会愤而怒之,然后又会亲自去阅读、校对、修改自己的译本。如此看重自己译本的作家哪里会同意这种人为的删除?第四,迫于书报检查制度的压力,译者与出版社不得已拿掉的。当然,他们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昆德拉,昆德拉又不懂中文,他就再也无法亲自阅读、校对、修改自己的译本了。这件事情就这么瞒着,直到被我发现为止。
如果我的这一猜测可以成立,我们也就可以产生许多联想。比如,第一个中译本问世的年代,其出版环境不能说不糟糕,但是,出版者还是以他们的聪明才智(如把pictures of Lenin改写成“领袖画像”,没让列宁的名字出现)冲破了审查制度的层层防线,最大限度地传达出小说的信息。当然他们也做了一些删除,却只是删除了最扎眼的一两句话。12年后,谁敢说我们的社会没有进步?但为什么出版者反而失去了与审查制度捉迷藏的信心?以至于昆德拉小说中屡屡呈现的荒诞再一次得到了应验。
如此联想下去显然会引发出令人深思的话题,我就在此打住吧。我现在想说的是,但愿我的这一猜测是无稽之谈,而拿掉那500多字还有另外更令人匪夷所思的原因。否则,昆德拉知道原委之后没准儿会笑话咱们,而且,说不定这些东西就成为他下一篇小说或文章的材料了。
说说《不朽》的漏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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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读英译本,看到这段话之后第一感觉就是,这样的话难道没被河蟹么?然后努力回忆了一下,确实没有在中文版里看到这段内容。然后迅速上豆瓣,没想到一下子就看到了真相。。。感谢LZ细心地调研~~~
这种事情太多,只是太多我们都不知道而已。除了自己睁大眼睛也不需要抱怨什么了。
个人认为这段删除的话是整部小说最精华的部分之一了。MD
删改这样的段落出版商和xx党都幼稚!!
除了简单化人们的大脑 起不到任何作用
md竟然有这种事,真缺德!
操
不知道他的其他作品或者其他段落有没存在漏译
删改这样的段落出版商和xx党都幼稚!!
除了简单化人们的大脑 起不到任何作用
md竟然有这种事,真缺德!
正在看,很气氛
正在读英译本,看到这段话之后第一感觉就是,这样的话难道没被河蟹么?然后努力回忆了一下,确实没有在中文版里看到这段内容。然后迅速上豆瓣,没想到一下子就看到了真相。。。感谢LZ细心地调研~~~
这种事情太多,只是太多我们都不知道而已。除了自己睁大眼睛也不需要抱怨什么了。
个人认为这段删除的话是整部小说最精华的部分之一了。MD
不得不顶。。。把那段打印了夹在里面。。。天朝人民的悲哀。。。
对 “ 真理部” 的蛋疼 表示灰常之愤慨_“ 真理部”先吃萝卜淡操心!
操他妈的
学外国文学的表示伤不起。。。
哈哈!能理解为啥这段被和谐。
YOU UNDERSTAND NOTHING!!!!
剪刀手
呵呵,有所发现……
哈哈,我说看这段的时候我怎么没看懂突然蹦出的意像学是指啥呢,看来我对男神的理解还是无障碍的……删它干嘛呢,男神不讲政治立场的,XX党真是草木皆兵……
感谢楼主!
生活在别处 更是从法文翻译过来的,不是原文捷克文的翻译,相当于二次翻译!
可否详述
删掉以后根本就没懂那个意象学是什么,幸亏看到了被删去的文字,感谢
谢谢!也许有机会读读英文吧。译文版的原书名看着都是法语,想必不是捷克语直译。只是中文本来就和欧洲语言差那么多,都不在意一次还是二次翻译了... 若不是昆德拉,都没意识到捷克语原来那么小众。
正在看 王,郑的这个版本,气死我了,逼着我去读法文么?
感谢
不想让底层的人太聪明和睿智,因为太多启智者出现会动摇当权者的地位
很感谢您的指出。我找到了转译自 Peter Kussi 的英译本,Grove Press,Inc,New York,1991 的版本。作家出版社,也就是开头提到宁敏译的施先生指出“对小说中的个别文字做了删节和改动”的版本 (1991年11月北京第1版 第1次印刷)P116……
政客依赖记者,那么记者又依赖谁呢?依赖那些付钱给他们的人。那些付钱的人是广告商,他们花钱买报纸的版面,买电台和电视台的播出时间。乍一看,好像是只要能促进产品销售,广告商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将发行量最高的报刊统统抓在手里。但事情又并不这么简单。产品销售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以苏联为例:你所到之处看见的数以百万计的领袖画像,显然并不能激起人们的热情。宣传部门早已忘却它们活动的实际目的,活动本身已成为目的:它们创造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定规,自己的美学(这些部门的头头曾对他们国家的艺术握有绝对的权力),以及正确的生活方式的标准,它们培养造就这一切,广泛宣传普及,强加于人。
您是否反对将广告与宣传相提并论?因为前者服务于商业,而后者服务于意识形态。其实您错了。大约在一百年前的俄国,被迫害的马克思主义者开始组织秘密小组,学习马克思的宣言;他们为把这种思想意识形态传播到别的小组,便把它的内容加以概括,而那些小组的成员又作进一步简约,再往下去;这样,马克思主义便不断传播开去,以致于在整个地球上变得家喻户晓,十分强大。然而由于有了以上的简单概括,真正马克思主义的全部著作很少被人系统研究,难以形成一种必然的逻辑体系,使我们有理由认为,一种普遍的、全球性的从意识形态向意象形态的转变已经出现。
意象形态!谁率先想出这么好一个新名词?是保罗还是我?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有了这个词…………
可以明显看出在措辞上的改动已经几乎完全掩盖了原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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