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文献选编》中的若干遗留问题~高山杉
2009-12-27 05:53:00
来源: 东方早报(上海)
http://news.163.com/09/1227/05/5RH41TAO000120GR.html
《中国哲学文献选编》虽然悬“书名必译,有词必释,引句必溯其源”以为最高译注标准,但限于主客观各种条件,具体实行起来难免顾此失彼、疏忽大意。
几年前读美国史学家库克里克(Bruce Kuklick)《麻省剑桥七十年哲学振兴史》(The Rise ofAmericanPhilosophy: Cambridge,Massachusetts,1860-1930,New Haven andLondon:Yale UniversityPress,1977),发现1930年之前在哈佛大学哲学系获得博士学位的中国学生共有三位,就是1918年的赵元任(Yuen-renChao,1892-1982),1922年的俞大维(DavidYule,1897-1993),以及1929年的陈荣捷(Wing-tsitChan,1901-1994)。库克里克把哈佛哲学系博士论文作者的关注领域分为A、B、C、D四类,赵元任和俞大维属D类,也就是“逻辑、方法论、科学哲学和认识论”(logic,methodology,philosophy of science, andepistemology),陈荣捷的博士论文是《庄子哲学》(ThePhilosophy ofChuang-tzu),属于C类,即“形而上学和哲学史”(metaphysics and thehistoryofphilosophy)。三人获得学位时的年龄,按库克里克的介绍,赵元任二十六岁,俞大维二十三岁(似有误),陈荣捷二十九岁。获得博士学位后,凡在哈佛、耶鲁、宾州、哥伦比亚、普林斯顿、康奈尔、布朗、达慕思(DartmouthCollege)等名校任教的,库克里克列为二等,凡在以上名校担任讲座教授或做到校长的,则名列一等。陈荣捷因曾任达慕思学院教授,自然属于博士毕业生中的二等,而赵元任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东方语言阿伽西讲座教授(Agassizprofessor[Orientallanguages]),当仁不让位列一等。至于俞大维,库克里克大概不知道“DavidYule”是谁(可能还以为他是个苏格兰移民呢),所以只好空白不写。
赵元任和俞大维后来都改行了,赵弄起语言学,俞则在涉猎过多种学问之后(最近读书时发现,俞大维“还钻研过英美学生都视为畏途的乔叟时代的古英国文学”,参看刘孚坤《经文纬武奇男子,特立独行大丈夫》,收于《俞大维先生年谱资料初编》第三册,第2186-2188页),落脚于兵工制造和参谋作战之学。剩下来坚守哲学研究阵地的,只剩下陈荣捷一人,大家都知道,他后来成为海外研究中国哲学史和宋明儒学的权威。陈荣捷这个权威地位,不是单靠讲讲“东亚四小龙和儒家伦理”这类东西挣来的,而是有他很多的“硬货”。其中一件“硬货”,就是《中国哲学文献选编》(ASourceBook in Chinese Philosophy,Princeton,New Jersey :PrincetonUniversityPress,1963)。《中国哲学文献选编》又译《中国哲学资料书》(当年很多书评作者的译法),或《中国哲学诸源》(陈荣捷自己的译法),与拉达克里希南(SarvepalliRadhakrishnan)和摩尔(CharlesA. Moore)合编的《印度哲学文献选编》(A Source Book inIndiaPhilosophy,Princeton,New Jersey: PrincetonUniversityPress,1957)形成姊妹篇。当时摩尔他们还想编一本《佛家哲学文献选编》,但因“一时未找得相当人物,卒之流产”(陈荣捷《中国哲学文献选编》汉译本“自序”)。
但是,在这两大本中印哲学资料书中,其实已经包含了若干有关佛教的章节。《中国哲学文献选编》第二十到二十六章,分讲般若学七宗、僧肇(《肇论》)、吉藏(三论宗)、玄奘(唯识宗)、慧思(天台宗)、法藏(华严宗)、慧能(禅宗),皆与佛教相关。特别是第二十三章《佛家唯心论:唯识宗的玄奘》(BuddhistIdealism:Hsüan-tsang of theConsciousness-onlySchool,原文第370-395页,汉译本第333-349页),选译了一部分护法(Dharmapla)等造、玄奘译《成唯识论》(用日本《大正藏》本,简称TSD),并依玄奘弟子窥基(Kuei-chi)《成唯识论述记》(用金陵刻经处本)作有若干注释和补充,以当时的学术水平看来难度颇大。就在这一章中,陈荣捷原文一直埋藏着四处错误,他本人始终未能看出来,也没见旁人替他指出。而这四处错误,又正好和他这本书的一个最大特点有关。
什么是《中国哲学文献选编》的一个最大特点呢?陈荣捷在汉译本“自序”中说得很清楚:“书名必译,有词必释,引句必溯其源。所选材料,其中明引暗述,予欲一一探其源自,使读者得知我国思想之承前启后、今古一贯,其来自‘十三经’者,因有索引,并无困难。若出于佛典与宋明著述,则引者或从段内抽出一二句或一二词,或且改换文句,只述其意。诚如海底捞针,无从入手。所幸一干引词,几已尽数查出,只十二则待查而已。”这待查的十二则,列举于陈荣捷《谈拙著〈中国哲学资料书〉》(收进论文集《王阳明与禅》,第117-123页)。其中有五则是关于佛典的,其中二则后已查出,余下三则继续在无限期地“悬赏缉拿”中。“书名必译,有词必释,引句必溯其源”这一原则,在陈荣捷译注王阳明《传习录》(InstructionsforPractical Living,New York: ColumbiaUniversityPress,1963)时也曾加以贯彻,只是说法稍有不同:“有辞必释,有名必注,有引句必溯其源。”(参看《欧美之阳明学》,收进《王阳明与禅》,第149-179页)英译《传习录》出版时,也有两处佛典引文未能查到出处,只是到后来才稍有眉目。《中国哲学文献选编》虽然悬“书名必译,有词必释,引句必溯其源”以为最高译注标准,但限于主客观各种条件,具体实行起来难免顾此失彼、疏忽大意。现就以第二十三章《佛家唯心论:唯识宗的玄奘》为例,试为举例说明于下。
书名必译(有名必注)
《成唯识论》卷一专门驳破外道(佛家之外的哲学宗教各派)、小乘(佛家之内、大乘之外的诸部小乘)所执“我”论:“又所执我复有三种,一者即蕴,二者离蕴,三者与蕴非即非离。”陈荣捷在原文第376页脚注24注释“一者即蕴”曰:“窥基《唯识述记》卷三第十九叶右,谓此指瑜伽行派。”(TheYogcraschool, according toKuei-chi,3:19b)窥基《述记》该叶原文是:“此如瑜伽等四种计中,此即第一有计我体体即是蕴二十句等。世间异生皆为此计。”按陈注有误,窥基《述记》此处所谓“瑜伽”,既非指印度六派正统哲学中的瑜伽派(Yoga),亦非指瑜伽行派(Yogcra,唯识派的另一个名字),而是指玄奘译《瑜伽师地论》卷六十五所述四种我论中的第一种世间凡夫(即《述记》中的“世间异生”)所执我论:“谓诸计我为实有者,远极彼岸不过四种。一者计我即是诸蕴。二者计我异于诸蕴,住诸蕴中。三者计我非即诸蕴而异诸蕴,非住蕴中而住异蕴离蕴法中。四者计我非即诸蕴而异诸蕴,非住蕴中,亦不住于异于诸蕴离蕴法中,而无有蕴,一切蕴法都不相应。依我分别计为有者,皆摄在此四种计中,除此更无若过若增。”这在唐朝道邑所撰《成唯识论述记义蕴》中有详细而清楚的交待(参看《唯识述记钞秘蕴》,南京:支那内学院,民国19年中冬月,第九卷第二叶左至右),可惜陈荣捷未能参考(陈荣捷使用的《大正藏》中就收有《成唯识论述记义蕴》)。由于未能看出“瑜伽”二字是“书名”,自然不能做到“书名必译”。
有词必释(有辞必释)
《成唯识论》卷三:“阿赖耶识为断为常?非断非常,以恒转故。恒谓此识无始时来,一类相续常无间断,是界趣生施设本故。”陈荣捷注释“界趣生”三字曰:“‘界’指四界(或四大),即地、水、火、风。此四者是形成一切事物之原质(InBuddhism,there are the four realms which constitute the substancesof allexistence: earth, water, fire,andair)。‘趣’指五趣(或五道),即地狱、饿鬼、畜生、人道、天道。‘生’指四生,即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由于唯识宗否定我及法之存在性,故以为四大、五道及四生均是识所施设的。”(这里用汉译本译文;参看原文第382页脚注47,汉译本第342页脚注2)陈荣捷对“趣”“生”二字的注释没有问题,但是对“界”字的注释则有明显的错误。《成唯识论》此处提到的“界”,应指“三界”,即“欲界”、“色界”和“无色界”。《成唯识论述记》注释“是界趣生施设本故”一句时说得很清楚:“此意即是依此识故,施设三界、五趣、四生……”《述记》明明释为“三界”,加注时为何不加参考?“有词必释”固然难得,但还是先要尽量“释”得正确才是。
引句必溯其源(有引句必溯其源)
《成唯识论》卷七引佛经中语曰:“又说:‘成就四智菩萨能随悟入唯识无境’。”陈荣捷注释云:“所引之经不详。见比利时LouisdelaValléePoussin译注《成唯识论》第1卷第421页脚注1。窥基不能断定是何经典(参见《唯识述记》卷四十二第九叶左)。”(原文第387页脚注61,汉译本第345页脚注9)按陈注不确,窥基并非“不能断定是何经典”(Kuei-chiwasnot sure),他当然知道“成就四智菩萨能随悟入唯识无境”出自哪部经典,“所引之经不详”(The name of thistureisuncertain)云云,只是陈荣捷自己的猜测。《成唯识论述记》卷四十二第九叶左明确说过:“说四智处名《四智经》,然是《阿毘达磨经》,《摄论》但言如世尊言,不出经处。”《摄论》指《摄大乘论》,该书玄奘译本第二卷提到(译文稍微不同):“如世尊言:若诸菩萨成就四法能随悟入一切唯识都无有义……”《摄论》的确只说“如世尊言”,没有具体给出哪部佛经的名字。但窥基《述记》(应是记录玄奘本人的口义)既然明确提到“说四智处名《四智经》,然是《阿毘达磨经》”,应该是有所本的。灵泰《成唯识论述记疏钞》注解说:“‘然是《阿毘达磨经》’乃至‘不出经处’者,说此智即是《阿毘达磨经》,然《摄论》但言四智,未说四智出何经。”(《唯识述记钞秘蕴》卷七十九第十三叶右、十四叶左)日本古德普寂《摄大乘论略疏》卷二也说:“佛世尊说者即指《阿毘达磨经》所说也。”如是,《成唯识论》此段引用的应是《阿毘达磨经》,当无疑义。《阿毘达磨经》全名《大乘阿毘达磨经》或《阿毘达磨大乘经》,为唯识宗所依“六经”之一,无汉译本,但其部分原文和多数要义都包含在玄奘翻译的《大乘阿毘达磨集论》和《摄大乘论》两书之中。至于《述记》为何先说“说四智处名《四智经》”,然后再说“然是《阿毘达磨经》”,我想可能《阿毘达磨经》是像《华严》、《宝积》那样的由各种小品佛经汇集而成的大部总集,而《四智经》则是其中的一部小经。就像《十地经》是《华严经》的一部分,《胜鬘经》是《宝积经》的一部分一样。总之,“引句必溯其源”,《成唯识论》卷七的“成就四智菩萨能随悟入唯识无境”这一句,还是有其源的。
《中国哲学文献选编》引《成唯识论》卷七:“故契经言:‘无有少法(自心)能取余法(他心)。’但识生时似彼相现名取彼物。”(Thereforethetrue ture says that not the least dharma [ones own mind]cangraspother dharmas [other minds].It is only when consciousnessisproduced that it manifests a character similar to that ofanotherthing. This is called graspinganotherthing.)陈荣捷在原书第391页脚注2(汉译本第347页脚注3)中根据《成唯识论述记》认为这里引用的“故契经言:‘无有少法(自心)能取余法(他心)’”一句(Thereforethetrue ture says that not the least dharma [ones own mind]cangraspother dharmas [other minds]),是来自《解深密经》卷三《分别瑜伽品》第六(Chiehshen-miching, ch.3, sec.6,TSD,16:698.)。他说的是对的,但又不全对。我们最好来看看玄奘译《解深密经•分别瑜伽品》的原文:“善男子,此中无有少法能见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时,即有如是影像显现,善男子,如以善莹清净镜面以质为缘还见本质,而谓我今见于影像及谓离质别有所行影像显现,如是此心生时相似有异三摩地所行影像显现。”这一段文字,《摄大乘论》卷二也有引用(译文稍微不同):“又薄伽梵《解深密经》亦如是说。谓彼《经》中慈氏菩萨问世尊言:诸三摩地所行影像,彼与此心当言有异当言无异?佛告慈氏:当言无异。何以故?由彼影像唯是识故,我说识所缘唯识所现故。(慈氏问)世尊,若三摩地所行影像,即与此心无有异者,云何此心还取此心?(佛答)慈氏,无有少法能取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时,即有如是影像显现,如质为缘还见本质,而谓我今见于影像,及谓离质别有所见影像显现。此心亦尔,如是生时相似有异所见影现。”
由此可见,《成唯识论》引用《解深密经》,并非逐字逐句全文引用,而是陈荣捷在《中国哲学文献选编》汉译本“自序”中提到的那种“改换文句,只述其意”。更为重要的是,不仅
(本文来源:东方早报 )
(转)《中国哲学文献选编》中的若干遗留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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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全?
为何不是全文呢?莫非另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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