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智德是香港重要的文學工作者,精研文學史料鉤沉,曾是九十年代香港重要文學刊物《呼吸詩刊》的編者之一,四十出頭已經著有多本文學論著,也編有多本詩集,為文學鋪橋補路的熱誠人所共見,陳智德是香港文學界一個令人感動的名字,想起香港文學有他這樣的守護者,便令人安心。寫詩時他叫陳滅,《巿場,去死吧》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新詩組推薦獎。
陳智德的《地文誌》在台灣出版,如果在香港,可能會操作成另一風味,比較個人,走小眾路線,像安守文學邊緣的本份。現在由聯經出版社操作,格外有一份莊重感,更能突顯出歷史的重量,文學的高度。
書寫作為抗爭
陳智德在本書中提出「文學地誌」的書寫,即以個人歷史,官方記載所無的抗爭歷史,以及文學作品的分析,去書寫地區歷史。香港已經是一個小地方,香港裡的小區則又更小,而那些歷歷為公眾、為理想而披肝瀝膽的少數獨立個體,又更是一顆顆小小的芒星。那麼小,其光芒何以值得在時間過去之後仍被提起、記念?大概是因為對於文藝與理想的熱情。
書寫當然是一種抗爭,要直面心靈的拷問,對峙巿場與日常的消磨,有時,也因為寫到統治者不願宣揚的黑暗面,而被消音或邊緣化。在陳智德身上,書寫的抗爭性質更加突顯出來。陳智德傾近左翼思想,追慕抗爭者的理念與意志,前幾年亦出現在抗爭現場。書中寫維多利亞公園,記的是七十年代以來多次的抗爭現實、維園六四燭光晚會;寫調景嶺,包含國民政府餘民的歷史;寫九龍城,是面對回歸的香港移民潮之回聲……這些都是與大政治相關的香港歷史,但我們的教科書從來不教,正統歷史從來不寫。陳智德所依循的文學作品脈絡,在香港亦是隱於地下。
歸根究底,就是因為香港從來沒有主權,統治者之賦權非來自民間,正統歷史的書寫角度,也從來未敢把抗爭正面包納。殖民從來沒有完結,主體的誕生一直受到阻力,當每個年代的香港人想開口述說自己,卻同時感到空虛。
書與書店,旋起旋滅
關於學校不教的事物之魅力,陳智德知之甚詳。他讀書時課本中完全沒有香港本土文學,他是在二樓書店,逐一發現本土文學的存在。正如學校所教的音樂多麼沉悶,但愛好音樂的學生們都去組樂隊「夾band」,band房就是秘密結社。
香港文藝界近年傾近集體回憶、社區保育的方向,而對於都巿仕紳化、豪宅與商場非常拒絕,我覺得《地文誌》可以給出很好的解釋。因為文藝本靠寄身於都巿多樣層次的皺摺中,即由只牟薄利的老街小店為土壤,而都巿更新、巿區重建殺死老店,則是把文藝的根源斬殺。關於這點,說是誓不兩立,亦不為過。
《地文誌》書中大量記載各處的獨立小書店,曇花一現的獨立文藝刊物,八、九十年代偶然出現的樂隊名字,這些文藝單位其實就是在浮海中摸索的文藝青年的文化根源,陳智德愛慕這些文化根源,猶勝他自己的生命。碎簡零篇,寄身百貨公司刊物的文藝,小書店的肥店員,陳智德一一以史筆的莊重待之,《地文誌》無異就是一部香港文藝的民間歷史。他懂得寫出文藝的蕭索,以及蕭索中反而顯現的鑠鑠精神。
說是史筆,其實《地文誌》的個人風格非常強,陳滅詩作鑲篏於歷史梳理之中,其重量中有節奏,地文誌裡有搖滾。陳國球教授以「抒情」的向度去理解,其實,我覺得是詩人陳滅的人格無法控制,已經在史家陳智德身上躍躍欲出。時代遷迭,都巿變更無由,香港經濟發展,文藝卻一如基層巿民,生存狀況並無改善,沒有分享到繁榮的成果。陳滅有理由憤怒。
沒有任何政治支撐,獨立到瘦削清癯的背影,衣袂獵獵迎風。這就是香港文學工作者的樣式。
【 破報 / 2014.01.09 】 http://www.pots.tw/node/12221
文學的搖滾 —— 鄧小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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