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击性”听上去是个贬义词,在文明社会最好要克制住。而在灵修界,它就显得更“low”了,怎么能迁怒于他人呢,太不开悟了。
其实,攻击是我们的动物本能之一,尤其是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或者用荣格的“原型”理论解释,就是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存在着一些跨文化的人格面向。其中一个原型就是“武士”,勇猛、果断、行动力、攻击性就是它的特征。在遇到外敌入侵时,武士会运用他的攻击性,保护自己的家人和部落。当然,每个原型都有它的阴暗面,所以如果攻击性变得过强,就会变成自大、好战、危险的“黑暗武士”了。
这对我们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启发呢?
我们可以把攻击性看成一条光谱。当它过弱时,它的力量只会内爆,从而变成自我攻击,而抑郁很大程度上就是把向外的攻击性转向自身的结果。而如果攻击性过强,就变成了暴力、霸凌,可能会对人造成伤害,造成冲突升级,最终也不见得能实现自己的需求。
而从事多年创伤研究的Peter Levine提倡的是一种健康的攻击性(healthy aggression),就是与自己的内在力量感相联结,尤其是在自己被他人侵犯的时候,坚守边界,捍卫自己的合理需求,而非变成一个备受惊吓、无力反抗的受害者,或者摧毁一切的龙卷风。
英语中的aggression这个词,来自拉丁语的aggredi, 本意是“走近”、“建立目标”、“抓住机会”、“实现欲望”,等等,就更这种健康的攻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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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提醒大家,在讲述创伤故事时,这份力量感尤其重要。我相信,好的故事,不是要停在顾影自怜,而是要催生蜕变。
如果只是沉浸于故事中,一定程度上也是在喂养那些让你感到无力的情绪,越是细节,就越容易二次受伤,也无益于创造新的意义、新的程序性记忆(记忆的种类和具体机制今后再详细讲)。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谈话疗法对于创伤疗愈都不太管用的原因,因为每次回顾,就是重新用语言揭开伤疤,让身体再次暴露在那段经历里,而治疗师又只是在大脑层面工作,忽略了当下,也忽略了身体。
而Levine开创的Somatic Experiencing (SE)流派,甚至根本不提倡讲故事,也不鼓励单纯使用宣泄(如奥修动态冥想、整体自愈呼吸法),而是会用非常细微的动作来帮助人们重新在当下找回力量,像是内功深厚的高人一样,四两拨千斤。
例如,面对一个在越战中失去战友的PTSD老兵,SE治疗师既不会让他重述血腥场景,又不会让他大吼大叫、对着枕头拳打脚踢来宣泄。相反,治疗师会观察老兵的动作——他似乎总是有股力在自己把自己的手肘往后拉,从而会紧张、咬牙、颤抖、”卡壳”,似乎是要克制自己的愤怒,免得它爆发出来伤人伤己。
这时候,治疗师只做了一个小小的干预,就是轻轻挡住他的手肘,好让他把本来要往前用力的这个动作完成。而一旦他得以完整地做出这个往前的动作,他突然也就完整地接触到了自己攻击性(显然,这份攻击性没有他预想的那么暗黑)。他感受到了对战争和死亡的愤怒,也感受到失去战友的深深悲伤,以及自己居然活着的惭愧。慢慢地,他的身体开始松动,他的大脑也开始把这个愤怒和悲伤的故事转变为对自己生命的热爱,由此,创伤就慢慢愈合了。
(我这里简化了很长但非常精彩的疗愈过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读这本书的第六章的案例分析)
当然,从无力到有力,并不是一次释放就能实现的。它是一个不断摆动的过程。往往有创伤的人会长期处在收缩状态,就像这个老兵,困在了两股力量打结的身体里,从而感到绝望、无助。而每一次的突破,不管是来自自己还是治疗师,则都是一次小小的扩张。
因此,创伤疗愈的基本原理,就是“收缩-扩张-收缩-扩张”的摆动,每一次扩张一点点之后,下次的收缩幅度就会小一点,随着这样的收缩与扩张,你会感觉到内在出现了一种自然流动的韵律,和随之而来的深层放松。
换言之,创伤疗愈的过程,就是让大幅偏向收缩一边的钟摆慢慢回到中间区域,找回健康的攻击性。它依靠的,是不断在此时此地建立新的力量感(最好有专业人员的帮助),从而让过去创伤记忆的威力越来越弱,以此慢慢改变身体对这段记忆的惯性收缩反应,同时赋予过去和当下新的意义。
当然了,这个领域博大精深,需要多年的训练。不过大家可以在生活中借鉴的是,在回顾往事、出现激烈情绪的时候,提醒自己时不时回到当下的身体里,并做以下练习:
- 当我感到愤怒、悲伤、恐惧时,我身体里哪部分最明显?例如,哪里比较紧、比较酸?肯认这个状态,但不要完全被它牵着走。
-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里有没有哪些部分是放松的、甚至是有力的?在此多停留一会儿,带着好奇心观察这个部分的不同。
- 带着对放松和有力的部分的觉察,回到刚刚紧张的身体部位,重新体验,看看有没有细微差别?
- 重复2-3几次,看看有没有找回一点力量感。不必一步到位,不需要练习太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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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当我刚接触到SE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我觉得这套理论及其应用非常惊艳,另一方面,我产生了很强的防御感,像是一部分自我受到了挑战,毕竟,详实生动的个人故事写作,以及各种宣泄式的功课,很长时间以来对我非常有帮助,我不想彻底否认它们的价值。
我想,这样的不舒服本身,恰好也是在鼓励我找到一个健康的中间点——我可以在学到新知识的同时,也庆祝过去的每一步。
况且,我依然相信故事的力量,尤其是对于羞耻、恐惧和孤独这种在黑暗中会虚张声势的情绪,让它们在人群中见光是非常治愈的。只是我如今也看到了它的局限,有了更多灵活的方式来帮助自己和他人。
我相信,不管是什么流派,最终我们要做的,是激活内在武士,相信自己是有力量的,在过去的那个场景里是,在此刻更是,从而把自己引导到更有掌控力和创造力的状态里去。
愿我们的故事和身体,都能带给我们越来越多的力量与平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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