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04．六月號：村上龍

去年夏天

也不過才幾個月前的事，如今想來，地老天荒，遼遠疏離，竟如前世。明明纏夾於一個時空間發生的事，回想起來，卻是離析支解的個別事件。

那時候，新的病毒出生，死亡伴隨著呼吸，在每一寸空氣裡蠢蠢欲動。我們掩住口鼻，躲避接觸，心中懷疑著每一個人，包括自己，不知道死亡的時刻何時就要降臨，只能露出驚惶的雙眼，見證電視螢幕上不斷轉播的無聲殺戮。

人們都說那是大自然反撲，科技進步所造成的種種失衡破壞，試圖由一種新病毒帶來新平衡，彷彿宮崎峻電影的主題，總是疾呼人們對於自然的敬意與謙卑。

那時，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寫了《末世男女》，人們說那有如預言，透過末世之眼，審視文明所前往的道路，小說中浩劫倖存的男子，以回憶敘述生化科技的種種前景與災難，離我們不近，卻也不遠。

那時候，據說人們開始比較戀家，較少應酬享樂，且注重衛生，勤於梳洗打掃，對於各種不同空間有了不同看法，比方公園是有益的，綠樹會安撫窮凶極惡的新病毒；冷氣房是不當的，病毒透過中央空調，無孔不入；公車與計程車宜開窗保持空氣流通，百貨公司、電影院也因為這個疾病有了不同意義。不同場所具備著不同功能，承載著不同階級、身分、目的、狀態的人，有些階級嚴明，有些龍蛇雜處，開放隱蔽，安全不安全，有著隱形卻常常是不容逾越的界線，一但誤闖，便會有一種不存在的虛無感。

專輯所引介的日本小說家村上龍，以不同場所為背景，編造出一則則疏冷虛無的人生，每個人內裡都埋藏著巨大的傷口與虛無，既存在於當中，又總是想離開或者正在離開；具體實存的場所，徒然對照出「我」的不存在。成英姝從暴力角度看村上龍的書寫特質；駱以軍以紀登斯的現代性推動力理論，談村上龍小說中「我」的在場與不在場；如果你不喜歡村上龍，或許會同意盧郁佳的看法。

那時候，我們相信等待可以解決一切，熬過了這個夏天，病毒會慢慢減少威力，甚或消失，夢魘會結束，幸福快樂的人生就會重來。

那麼，大於等待的，會是什麼？童偉格在最新小說裡，以單一事件鋪陳出各種等待心情，有人虛晃著追逐從不到臨的夢想，有人努力準備好自己，有人卻總是停步不敢向前，腦海中轉過千山萬水，人卻始終在原地。等待是為了開始，或者不敢開始？

而小說家哈金則說，耐性就是一切，等待自己的轉變，或者他人的轉變，有時候，甚至要表現出過度的耐心。

然而，如果等待的背後空無一物呢？

如果等待並沒有許諾夢想的實現或者至少脫離目前的悲苦呢？

啊，那時候，親愛的更親愛，寂寞的更寂寞。

那時候，一個年輕小說家在大雨滂沱的午後悄悄離開。

懷念黃國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