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彬兄是我的同龄人,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他学业有成,博士论文出版,可喜可贺。
这本书是从思想史层面入手,考察晚清基督教自然神学及其中包含的近代科学知识对传统宇宙观的挑战,以及本土知识分子的回应。我个人最感兴趣的是书中提到了经学大师俞樾。
我之所以留意俞樾,是因为之前看李敖的访谈,他夸赞俞樾《古书疑义举例》“把古书疑义分类写成八十八条,用前无古人的科学方法,使人们知道如何认识古书。”但李敖很快又说,“俞樾虽然能够‘读书得间’,但是,他因为没有现代新学问的光照,全部的努力,仍是支离的‘土法炼钢’的成绩而已。”一下说俞樾有了“科学方法”,一下又说俞樾“没有现代学问的光照。”俞樾的治学方法到底科不科学?让我犯迷糊了。
洪彬兄书里第四章写“人之祛魅”,切入点之一是中医存废。他提到了俞樾,说俞樾在1879年发表了《废医论》,“以古典文献为据,指出巫医本来同源,巫既可废,医也可废;中医以切脉为诊断之法,但中医对脉学莫衷一是,对治之法也不知其所以然。”这种批评颇像西方医学的论调,有学者指出,俞樾此论是受西方医学的影响,因为他曾读过来华传教士医生的著作。
但洪彬兄坚持认为,“俞樾并未以西方医学为依托,也没有以西方医学为替代品,他竟然掉头回溯,以《周易》为据来倡导废除中医。”“其依据不是西方医学,而是儒学的道德原则。”“心中常存善心,除恶念,气遂和调畅达”,身体就会健康。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吊诡的事情?因为中医的“阴阳五行”宇宙观是有善恶的,俞樾没有超越这套宇宙观,他要求废除的是中医里无关道德的一面(药石治疗),这类似道德色彩浓厚的宗教(基督教)排斥巫术。“他也并无以西方医学来替代中医的意思,因为西医的道德属性可能更薄弱。”
通过这一辨析,洪彬兄就揭示了晚清“祛魅”过程中思想交锋的复杂性。
洪彬兄这种复杂性思维在前面的“地之祛魅”章里谈“风水”也有阐述:“联合儒学,排斥佛道及其他种种信仰,是明末来华传教士利玛窦定下的基本策略……基督教和儒学之所以能联合起来抨击风水信仰,是因为风水信仰的‘异端’和‘巫术’性质,亦即非道德性,它企图去影响和控制神圣存在赐福的决定,而不是以良行善念取悦神圣存在,从而活得神圣存在的赐福。”
儒学传统里“正统”和“异端”的分野,我们还可以从王阳明的《答佟太守求雨》一文获得理解。
在王阳明悟得佛道不足的第二年,也就是弘治十六年(1503年),王阳明三十二岁,是年,他受会稽太守佟公之邀,从杭州来到会稽山为百姓祈雨,并作《祈雨文》一篇。
佟公之所以邀请王阳明来祈雨,可能跟王阳明在阳明洞中修行道术,能够发挥神通的传闻有关。王阳明熟悉佟太守的才德,同时也被他的爱民之心打动,最终答应了佟公的请求,愿意前往会稽山求雨。
但王阳明发誓排斥异端之术,专心致力于修己治人的儒学之道,用自己的诚心来感动山川社稷之神。在文章的末尾写道:"夫以执事平日之所操存,苟诚无愧于神明,而又临事省惕,躬帅僚属致恳乞诚,虽天道亢旱,亦自有数。使人事良修,旬日之内,自宜有应。仆虽不肖,无以自别于凡民,使可以诚有致雨之术,亦安忍坐视民患而恬不知顾,乃劳执事之仆,仆岂无人之心者耶?一二日内,仆亦将祷于南镇,以助执事之诚。执事其但为民悉心以请,毋惑与邪说,毋急于近名,天道虽远,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
说白了,求雨靠的是至诚的心,至诚可以感天动地,而不是道教的"神通"。这跟俞樾反中医“药石治疗”何其相像。
当然,儒学传统里“正统”与“异端”的攻伐嬗变相当复杂。罗志田先生写过《异端的正统化:庚子义和团事件表现出的历史转折》一文,讲清廷接受了传统文化上层不足以救亡图存便启动下层的“怪力乱神”(义和团),结果更糟糕,就导致了两个后果:一是,传统士人对清廷失望,是以有东南互保;二是新人将“怪力乱神”与传统锚定,使传统文化“整体负面化”。两者都是在挖清廷根基。
这篇论文非常精彩。可惜这种思想史的“文本细读”太少了!
因此,洪彬兄论文里能有这种复杂性思维,很难得,也是见功力的地方。
再回到俞樾的问题,俞樾的治学方法到底科学不科学?我们只能说,儒家传统本来就有“返身而诚”、“实践理性”、“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正统教谕,俞樾对中医的批判只是这种正统教谕的“拨乱反正”而已,虽然功能上很健康,也酷似“科学”,但跟西方科学确实不是一个东西。李敖一直将传统文化“整体负面化”看,看不到儒学内部的分野,只能用西方的“科学”来套,也就时“是”时“否”,莫衷一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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