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蓬河的恋人(一)
越南富有奇怪的故事,有些故事荒谬可笑,有些故事远远超出了故事的范畴,但是,将要永远传颂的故事是介于平凡的生活琐事和混乱喧闹的场面之间、疯子和平庸之辈之间的那些事情。这个故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是听拉特·基利讲的,他发誓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尽管,最后我得承认,发誓不等于法律上担保的许多事情。在A连的士兵中,拉特对事情夸大其词、过分渲染是出了名的,他总想把事实弄得更加刺激,所以,在我们中的大多数人看来,对他所说的任何事情打百分之六七十的折扣是很正常的事。如果拉特告诉你,他一晚上和四个女孩睡觉,那么,你只能想大概是一个半。这不是欺骗,他只是想炒作事实,把事实搞得非常轰动,让别人真正地体会到他的感受。在拉特看来,事实是由知觉形成的,不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当你听他的一个故事时,你就会感到你的大脑在快速运算,减去那些夸张的话,算出绝对情况的平方根,然后再除上可能。
当拉特讲起这个特别的故事时,他一如既往地声称这个事件是他亲眼所见。而且,我记得一天早晨,当米切尔·桑德斯质问他这件事的基本前提时,他变得那么烦躁。
“这件事不可能发生!”桑德斯说,“不会有人把自己亲爱的人叫到越南来的——我是说,你是绝不会让你自己的女人来这里的!”
拉特摇摇头,“我看见的,老兄!我就在那儿,这个家伙就是那么做的!”
“他的女朋友?”
“真的,是事实!”拉特的声音近乎尖叫。他停了一会,看看自己的手。“听着,那个伙计给她寄了钱,她就飞了过来。那个漂亮的金发女子——只是个孩子,也就刚刚中学毕业——她带了一个手提包和一个装化妆品的塑料袋,直接来到了这穷乡僻壤。我发誓,老兄!她穿着裙裤,白色的裙裤和性感的粉红色针织套衫——她就在那儿!”
桑德斯双臂交叉,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咧咧嘴,什么也没说。但是,我能看出他眼神中的快乐。
拉特也看到了。
“没扯谎,”他嘟哝着,“她真的穿着裙裤……”拉特是第一批到达这个国家的,在加入A连之前,他被分配到驻扎在离茶蓬村不远的朱莱以西山区的一个医疗小分队中,在那里,他和其他八个士兵一起驻守一个援助站,提供基本的应急和外伤护理。伤员被直升机运来,进行简单的稳定处理,然后转运到朱莱或岘港的医院。这是浑身沾血的工作,拉特说,但是,都是老一套——截肢,绝大多数是腿和脚。那个区域布满地雷,到处都是跳雷和自制的诱饵雷。但是,作为一名战地急救卫生员来说,工作是理想的。拉特认为自己是幸运的。有许多凉啤酒,一日三餐热饭,住在镀锡铁皮屋顶的房子里,根本不用背着背包行军,也没有军官。你可以留长发,你用不着把靴子擦得锃亮,用不着一次次敬礼,用不着忍受后方梯队平时被要求做到的那些没有用的事情。最高军衔的军士是一位名叫埃迪·戴蒙德的参谋军士,他的乐趣从麻醉剂到镇痛药,而且,除了罕见的野战检查外,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军事纪律。
如同拉特描绘的那样,这块营地坐落在茶蓬北郊的一个平顶山丘顶部。一头是小型土质直升机坪;另一头,呈一个不精确的半圆形,是食堂和医疗人员的住处,俯瞰着茶蓬河。驻地四周围着成卷的蛇腹形铁丝网,地堡工事和加强的火力阵地纵横交错,南越后备役部队、国民警卫队、南越正规军步兵师混编而成的一支部队负责基地安全——这就是说,根本就没有安全而言。作为士兵,南越正规军形同虚设,而南越的后备役和国民警卫队更是岌岌可危。然而,即使是说得过去的部队,这个地方也是明显的无法防御。这块地域的北面和西面是突起的一层层厚厚的屏障:一望无际的旷野,三面遮天盖日的丛林,向更高处延伸的山脉、沟壑和峡谷,湍急的河流和瀑布,奇异的蝴蝶和陡峭的悬崖,炊烟袅袅的小村庄,长满竹子和紫狼尾草的大溪谷。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这个地方就已经成为特种部队的一个前哨基地,近二十年后,当拉特·基利到达那里时,一个六人组成的绿色贝雷帽小分队还把这地方当做一个特战基地。这些特战人员不是融入社会的那种人,他们远远地脱离社会。他们的住处在营区的边缘,用沙袋和金属围栏构筑了工事,除非必需品用到了最低限度,否则他们不与这个医疗分队接触。遮遮掩掩,疑神疑鬼,他们是天生的孤独者。有时,这六个特战队员一下子几天不见踪影,甚至几周。然后,某个深夜又神奇地出现,他们像影子那样在月光下穿行,一路纵队,鸦雀无声地从稠密的雨林出发,向西疾进。在那些战地救生员中,曾经有人对此开过玩笑,但是,没有人问为什么。
由于这个前哨基地孤立无援且难以防御,所以,拉特对那里的安全总有一种好奇感。不过,好在那里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从未遭到迫击炮的轰击,从未遭到火力的攻击,战争似乎在离这儿很远的什么地方。有时,伤病员来时,一切行动都在急匆匆地进行,除此之外,时光过得平安而宁静。大多数的上午时间,大家在打排球。中午炎热的时候,都找阴凉处纳凉,接着,消磨长长的下午时间。太阳落山后,看电影、打牌,有时则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
正是在那样的一个深夜,埃迪·戴蒙德第一次提出是否搞点儿挑逗性的活动。这是随口说的闲话,不过是开个玩笑,埃迪提议大家凑点儿钱,从西贡带几个成熟的女人来,调节一下生活。其中一位士兵笑着说:“我们自己的小型士兵俱乐部!”还有人接着说:“嘿,这样吧,谁快乐谁付钱,怎么样?”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找一个可心的人玩玩而已。所以,他们对怎样才能真正把这事办成的想法议论了一会,没有长官,没有约束,他们就随口聊着。然后,他们把这个话题放下,又谈论起车和棒球来了。
但是,那天夜里,一位名叫马克·福斯的年轻救生员却一个劲儿地聊着那件事。
“喂,如果想想这事,”他说,“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完全可以做!”
“做什么?”拉特问。
“领来一个女孩。难道说有什么问题吗?”
拉特耸耸肩,“没什么,可我们是在打仗。”
“嗨,我说,是那么回事,”福斯说,“但是,这里没有战争。你真的能行!铆足了劲儿干吧,那就是你所需要的!”
有人笑了,埃迪·戴蒙德告诉福斯最好还是把他的玩意捆住,但是,福斯只是皱眉,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走开写信去了。
六个星期以后,他的女朋友出现了。
拉特是这样讲的,她是搭乘直升机与运自朱莱的那批日常生活用品一起来的。一位高大的金发女郎。她大概十七岁,刚从克利夫兰海茨克利夫兰海茨(Cleveland Heights)位于美国俄亥俄州凯霍加县。高中毕业。两腿白嫩、修长,蓝色的眼睛,皮肤像草莓冰淇淋,也非常友善。
那天早晨,在停机坪,福斯咧着嘴笑个不停,他搂着她说:“伙计们,这位是玛丽·安妮。”
这位姑娘好像累了,还有点儿不知所措,但是,她始终微笑着。
一时的沉寂。埃迪·戴蒙德——军衔最高的参谋军士,摆了一下手,其余的一些人咕哝了一两句话,然后,他们看着福斯拿起她的手提包,挽着她的胳膊向兵营走去。好长一会儿,大家都默默无语。
“那个混蛋!”有人最后这样说了一句。
晚上吃饭时,福斯解释他是怎么安排这件事的。很破费,他承认,而且一路行程不简单,当然不像登月那样难。从克利夫兰到洛杉矶,从洛杉矶到曼谷,从曼谷到西贡——她乘坐一架C130运输机到朱莱,在劳军联合组织那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她搭乘西行的供应直升机到达此地。
“不负期望的人,”福斯说,眼睛盯着他的漂亮女友,“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就是想得到满足!”
玛丽和福斯自从上小学就是一对恋人。小学六年级时,他们就已经在憧憬一个事实:总有一天,他们要结婚,住在伊利湖附近的一所花哨俗艳的房子里,有三个黄头发的健康孩子,他们白头偕老,最后死在彼此的怀里,被埋在同一口胡桃木的棺材里——那就是他们的计划。他们爱得很深,充满梦幻,而且,在他们生活的正常进程中,整个设想完全可能实现。
第一个夜晚,他们在警戒区一线的一个地堡里建起了家,离特战部队的茅屋不远。在接下来的两周里,他们像一对中学生情侣那样,整天黏在一起。拉特说,他们那种相互凝视的方式几乎使人作呕。他们总是拉着手,谈论某些隐私笑话,然后哄然大笑。拉特认为他们所需要的是两件相配的针织套衫。但是,在那些救生员中间,有一些人十分嫉妒。毕竟,这是越南,而且,玛丽是一个十分吸引人的女孩。或许她的双肩太宽,但是,她的大腿非常漂亮,性格热情奔放,面带幸福的微笑。男人们真的很喜欢她。在排球场上,她穿着蓝色毛边短裤和黑色泳装上衣,小伙子们非常欣赏。晚上,她喜欢随着拉特手提磁带录音机放出的音乐节拍跳舞。这是对生活的一种创新,她对士气大有益处。她时常摆出一种“来——给——我”的姿态,既腼腆又调情,但是很显然,福斯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实际上,他好像很欣赏这一点,他一个劲儿地朝她咧嘴笑,因为他们相爱至深,因为这是一位姑娘为她的男朋友的款待和修养而做出的应有表现。
尽管玛丽相当年轻,但她根本不是腼腆的孩子。她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在刚来的那几天里,她喜欢围绕营地漫步,问各种各样的问题:绊索照明弹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克莱莫杀伤地雷的性能怎样?西面那些吓人的绿色山脉的后面藏着什么?当有人讲给她听时,她会眯着双眼默默地听。她思维非常敏捷。有时,特别是在炎热的下午,她总是和防区沿线站岗的南越正规军士兵在一起,学几句越南话,学会怎样用斯特诺罐装冻胶燃料做饭,学会用手吃饭。那些人有时喜欢逗她——我们自己的小老乡,他们总说——但是,玛丽只是微笑着伸出舌头。“我在这,”她说,“我完全可以学会些什么。”
战争激起了她的好奇心。第二周刚开始,她就缠着福斯带她到山脚下的那个村庄。他用平和的声音,非常耐心地跟她说这个主意不好,一路上太危险,但是玛丽没完没了地纠缠他。她想要感受这里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生活气息和风俗习惯是怎样的。
“我说,”她倔强地说,“他们是人,不是吗?和每一个其他人一样嘛!”
福斯点点头。他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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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拜读中 希望还有后续的更新
???怎么和英文版顺序不一样??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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