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桥:张充和耶鲁书展
今年四月十三日,美国耶鲁大学庆祝书法家张充和九十六岁生日举办“张充和题字选集”书法展。照说,张充和生于一九一三年阴历四月十二日,阳历生日应该是五月十七日,书展为了赶在学期结束之前举行,选订阳历最靠近阴历生日的四月十三日开幕。那天,耶鲁图书馆东亚分部图书室里来了一百二十多位宾客,馆方还邀请纽约海外昆曲社好几位社员光临,安排他们在开幕仪式礼成之后跟张充和一起演唱昆曲,九旬寿星奶奶不仅嗓子清润,字正腔圆,连台上风韵都不减当年。
余英时先生来信说,耶鲁孙康宜教授和旅美几位张充和先生的友朋,都想出版一册张充和墨宝,收集她多年来为人题写的书名、匾额等墨迹,收齐了印成这位书法名家的书谱,孙康宜早已经为《选集》的展览写了一篇《小题亦可大做:谈〈张充和题字选集〉》。孙教授文章里说,当初她跟张充和提起耶鲁大学要为她举行“题字选集”书展的时候,充和先生半开玩笑说:“我的那些题字啊,简直是小题大做了!”孙教授一听大喜,说张充和书法风采卓越,靠的正是老太“小题大做”的创作精神。每次人家求字,就算只求几个字,她都费尽心思慢慢打好腹稿,酝酿多时才展纸搦笔写了又写,试了又试,直到写出气势,排好布局,这才终于完成上佳之作。我观赏充和先生法书好多年了,笔笔稳贴,字字生姿,没想到竟是如此老谋深算。写字实难。
好久没有张充和的消息了,岁数那么大,她不发话找我我不敢贸然打扰她。波士顿大学白谦慎向来悉心照顾充和先生,去年还听白先生说老太太记起我喜欢她写的一副对联,说是改天找出来邮寄给我,我没接腔。充和先生送过我一幅墨宝我已然很满足了,我迷她的字迷了好多年,家中还存了几幅都是我在大陆拍卖会上拍到的,这样玩赏起来安心得多。她记得我喜欢的那副对联是七言对子:“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隶书写得极老练,句子也高妙。去年上海陆灏送我几张小对联纸,我一时贪玩,戏仿何绍基体行楷给他写了一对,小思、许礼平看了说好玩,我又给他们各写一对。书法这门艺术其实很折磨人,不碰,一辈子都想象不出个中甘苦;碰了,一辈子都陷进追求腕底技艺的苦恼之中,好字看得越多越恨自己无暇专心,天天非花一些时间练习根本休想成器。
充和先生几十年苦功下得深谁都晓得。听说她的德国夫婿傅汉思也是十分用功的学者。老太太在耶鲁教授书法和昆曲,傅汉思这位汉学家是耶鲁东方语言所所长。张伟华写过一篇《曲终韵自存》说,傅汉思精通多种语言,教古希腊罗马文,一口汉语极流利,在家里跟张充和全说国语。傅先生从小学钢琴,家里有一架德国运去的贝斯坦,张伟华问他平日弹些什么乐曲,他说他弹贝多芬,弹一一○号奏鸣曲,那是贝多芬晚期五首奏鸣曲之一,感情很深,技巧最难。上一代人都肯下苦功,他们的三姐夫沈从文也了不得,写书做研究够苦不说,练字他也绝不放松,干校没有纸张他总是在杂志的空白处用毛笔写下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沈先生一九八○年秋天到美国住在张充和家里还写了不少幅字,充和先生二十多年后竟送了我一幅斗方,帅得要命。一九八八年沈从文辞世,张充和写的挽联刻在墓碑上:“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四句联语第一句第三句最后一个字,加上第二句第四句最后一个字,凑起来正好是“从文让人”四字颂辞!孙康宜教授说,张充和后来还给《沈从文全集》和《沈从文别集》题了封面:“在那些秀逸的笔画间,谁知道凝聚了充和多少中夜的苦思和挥毫的心力。”
从前,亦师亦友的申石初先生读书读到前辈文人雅士的轶事总是一一集存,有的影印,有的剪贴,有的手抄,中国的,外国的,全要,说是将来再老些他想整理一本中外文人轶事漫录,像明清古人那样印个袖珍版线装书,随手翻查,随兴选读,文字要修饰得越考究越好。照他说,大清年间的不算,光是清末民初到一九四九年的老民国,材料已然多得不得了;西洋轶事也集中从二十世纪上半叶那几十年间的书报选材。南宫搏先生有一回酒后兴致高,他告诉申先生说他抄录了同一时期老民国诗人的佳作,大半是纪事诗,也有百多首之谱,改天一并交给申先生处理。当时他们越谈越投契,干杯结盟,过后彼此都忙,也都不再提了,没几年申石初仙逝,又过了几年南宫搏也谢世,文人轶事资料从此散失。
前几天我收到南京友人张昌华寄来一部新印的《水:张家十姐弟的故事》,里头一篇卞之琳的《合璧记趣》说,一九五三年秋天他到江浙参加农业生产合作化试点工作,有一晚在苏州城里滞留,人家安排他借宿老朋友张充和旧居的一间楼室。他夜半无聊翻翻书桌空抽屉,赫然瞥见沈尹默给张充和圈改的几首诗稿,非常珍稀,当即取走保存。一九八○年卞先生到美国小游,整份诗稿当面还给张充和。张充和喜出望外,说她手头留着沈先生改了诗写给她的信,遗失的正是这几份诗稿:“一信一稿经三十多年的流散,重又璧合,在座宾友,得知经过,同声齐称妙遇!”卞之琳这段轶事像小说那么离奇,申先生看到了一定收进他的卷宗里。
这部《水:张家十姐弟的故事》是张昌华、汪修荣合编的选集。《水》原先是张家在苏州九如巷出版的家庭刊物,一九二九年创刊,中间停过刊,一九九六年复刊,兄弟姐妹一起组稿、刻版、油印、装订。他们十姐弟我只熟悉张充和,收到新书先读高翔写的《张充和的印章收藏》。充和先生写字都钤上几枚古雅的闲章,原来这些闲章来头都显赫,石头佳,印钮佳,篆刻佳,耶鲁展览会真应该展出这些老石章。也巧,收笔前收到大诗人周梦蝶先生托叶国威给我寄来的诗集《十三朵白菊花》,他听说我偏爱“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竟在扉页上工楷录了张充和另一首作品:“游倦仍归天一方,坐枝松鼠点头忙。松球满地任君取,但借清阴一霎凉!”
二○○九
董 桥:张充和耶鲁书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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