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 | 2011-11-27
P07| 讀書| 開卷看世界| By 葉蔭聰
《宅茲中國》的曖昧與張力
捧?葛兆光的《宅茲中國》一書,邊讀邊疑惑,香港的「德育及國民教育」日後會運用這本書的材料及觀點嗎?它會對此書作什麼解讀或誤讀呢?
這本書今年初出版以來,引來不少人注意,大家都趕上重新為中國「正名」(或所謂「保衛中國」)熱潮,尤其是國家本位論者都在問:中國是一個怎樣的國家?並忙?找答案。
有人重新詮釋「天下」,有人要為「中華民族多元格局」辯護,有人甚至要為「黨」脫去政權骯髒的外衣,號稱還原它代表廣大群眾利益的天命。
最近台灣出版的《思想》連續兩期也有文章評論《宅茲中國》。從事中西文學和文化比較的張隆溪教授盛讚此書「擲地有聲」,尤其是第一章令張感到如獲至寶。葛兆光立論的背景,是要回應各種解構中國的挑戰,有西方學者強調現代民族國家不過是十八九世紀的「想像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亦有人批判中國國族主義者以國族作為上下連貫的主體書寫歷史,遏抑各種社群想像論述,統攝各種異質力量。葛兆光不滿這些挑戰,並從文史研究角度指出, 「中國」並不是近代的發明與想像,儒家士人起碼自宋代起便有民族自我意識,即所謂「漢族文化中國」,他們求文化正統,並與政權及疆界結合的舉動,抵抗契丹、西夏等外族入侵。換言之,中國不是由傳統帝國邁向民族國家,而是早已形成民族國家。
回應解構中國挑戰
張透過葛兆光大吐苦水,順道教訓一下一眾解構中國者,例如周蕾、陳奕麟及洪美恩等。然而,他從葛書中獲得「民族國家」身分的承認,得到心理補償後便好像心滿意足了,卻忘了遺留下來的一連串問題。只要細心閱讀,便會發現葛兆光常交替使用民族的「概念」、「主義」及「國家」等,造成概念混淆。而且,葛的論證最多只能說明前兩者,即在宋朝知識分子間形成某種漢民族的文化論述,但是否成一個體制的「國家」則很讓人懷疑。宋朝明顯不是現代西方的民族國家,但它是怎樣的另一種民族國家?葛沒有提供任何說明。
難怪此書引來批評,當中以姚新勇對他的指摘較突出。姚首先指出,學者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提出的「想像共同體」,指的不是憑空?造與真實的區別,而是任何超越面對面關係的群體,都需要各類中介來想像大家同屬一群體,因此,關鍵在想像的形式。不過,姚對葛的不滿並不止於理論的誤讀,他最不滿的,似乎是葛追溯出中國民族意識在於漢族文化的看我認同。由於姚實在忍不住,硬把葛拉到當今「保衛中國」的戰線去。在他看來,葛所說的「漢族文化」有大漢族主義之嫌,更無助於為超越漢族的中華民族身分正名, 「不僅未能證明當今中國存在的合理,反而可能讓中國陷入到更深的合法危機中」。
非服務中國政權
為當今中國存在找合理,指的如果是中華民族認同,這恐怕不是葛兆光的目的,是姚新勇自己的籌謀。不過,姚的?緊及不滿,以及張的忘情擁抱,似乎說明了葛在這場「保衛中國」論戰中的曖昧。葛在書中說自己的學術追求是文化中國( 「中國立場」),但又多次表明這與政治中國有區別。然而,他又明白,現代文史學術與民族國家界定分不開。很明顯,他知道自己的論述少不免會走入與現實政治密切相關的論述戰中,可是,他不是犬儒主義者,不是那些刻意剪裁歷史及理論來為中國政權合法服務的人,例如,汪暉為中共在西藏的主權及統治合法,剪裁出一襲皇帝的新衣,標榜天下觀、革命傳統及民族自治的共同理想;或是曾在中聯辦任職6年之久的強世功教授,為中共的西藏政策及港澳的一國兩制(也包括未來的台灣)立下歷史及理論基礎:一個潛藏中國共產黨人多年的天下或天朝視野與格局。
以歷史服務政權,令歷史讀起來令人懨懨欲睡,因為,歷史路徑不管多曲折,總被寫成邁向早已設定的目標。然而,葛兆光的歷史論述可貴之處,不在於有後現代史學的顛覆力,而在於表面頗為正統的文化思想史論述背後,充滿了曖昧與張力,讓人進一步詮釋。
例如,宋朝士人早有民族自我意識,透過漢字及儒家經典想像文化正統,但是,它是否一以貫之直到今天?即使不論元朝統治,不管滿清入關後200 年來對漢族士人的衝擊(葛在書中詳論日本及朝鮮對清朝儒生的鄙夷可作註腳),單單清末科舉制度的廢棄及後來對儒家等傳統批判,已清楚說明斷裂。因此,漢族文化中國很明顯需要很強的想像,才能在這些層層斷裂中想像及記憶起自身的延續,各自的想像也少不免會打起來。我自己便讀過晚清孫中山的黨友兼政敵陶成章寫的《教會源流考》,大談一個可追溯至宋朝的非儒生民族正統。
漢族文化意識核心
葛兆光總結,中國並非帝國變成民族國家,而是在有限「(漢族)國家」觀念及認知中,保存了無邊的天下帝國想像,兩者「糾纏共生」。我讀出來的,並不是中華民族或天下的歷史合法依據,相反,葛似乎告訴我們,即使到了今天,我們高談什麼天下、多元一體等等,其實內裏仍有一個漢族文化意識作為核心,它與所謂「四裔」(滿蒙回藏)的關係,包含?漢族的自我想像。
要實現這種自我想像,並不容易。唐以後朝貢體制沒落,只能靠武力與政治操控。過去是中原自以為的教化澤被四方,其實需要像乾隆「十全武功」般的軍事威嚇,加上蘊含宗教象徵符號的主從關係。現在,為了勉強穿起這帝國外衣,漢人政權以現代化推動者自居,以中華民族大家庭之名,向少數民族推廣資本主義式發展主義,配以黨政官僚及軍事控制。
葛兆光作為中國當代最重要的文化及思想史大家,少不免要高舉中國學術立場及旗幟,這留待日後的後現代或後殖民作研究及批判材料,但是,葛起碼沒有一頭栽進國家本位論中,這是值得慶幸的。我想,葛教授還是頭腦清晰的,他在書中早已明言,不必以現代中國的政治邊界來寫中國歷史,也不必以歷史中國來合理化現代中國,我想,這種距離感,該是所有有關國家民族的教育及書寫的起碼前提。
文葉蔭聰
葉蔭聰《宅茲中國》的曖昧與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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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这本书对“想象的共同体”的批评,基本上是基于对这一理论的误读。
的确,这本书对“想象的共同体”的批评,基本上是基于对这一理论的误读。
作为名人不容易了,尽管学养和视野不见得比体制内学者高多少。
应该说当下一些“无名小卒”的文章反而可观甚至令人惊喜,想来也不奇怪,不走“寻常路”,不进任何圈子,以实学和思辨为乐,自然会有佳作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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