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此编二十七篇文章,属草于清华老馆,编定于岳麓书院,大致依循了集部别集、总集、诗文评的排布次第。
这里所说的“清华老馆”,即是清华的老图书馆,一座始建于1919年的建筑,广厅大桌,可以从容卷舒大开本的线装书和影印写卷。在清华由硕转博的五年里,学分早就,无需上课,因此,除了偶尔的外出和返乡,我几乎每天都在老馆自修,一部一部地读文史原典。午后困倦,就伏案小憩,醒来时正看到拱形高窗外的络石和更远处的银杏,春则青碧,秋则丹黄,使人心生一种远意。也正是在这样的某一个午后,我“心头一惊”般地领会到了吴梦窗“既觉见水仙娟娟于灯影中”的清澈与明亮。
读书偶得,遂依古人札记之体笺识,与每天日记间错册中,是谓日课。2014年夏,稚女仁儿出生。当小心捧起她温润的小手时,我第一次切实地体会到作为父亲的责任,那一瞬间甚至开始忧虑起了几年后她的上学,乃至她的成长环境——也许应该走出自由读书的清闲,将从前的札记心得整理成论文了。嗣后望月仰屋,遂有成稿,也渐次发表。可以说,这一束有关集部文献的考证,都是博士论文之前的余渖,亦可说是初耕砚田后的拾穗之作,自由散布,略无统系。并且,在进行草撰和修改的过程中,我也触摸到了集部单体文献研究的天花板之所在,倘无独到的运思和系统的问题意识,纵然用尽狮子搏兔之力,也难上出一层。基于这一体会,博士毕业之后,我也基本上不再涉笔此域了。2017年,小子果儿出生时,我的心气已较从前静定了许多,开启了在婴儿床边念唐诗的呫哔生涯。
在老馆的清华文库,陈列着刘咸炘全套的《推十书》整理本。尽管不慊于此书的点校体例,我仍是花了旷久之力,全部绎读一过。取与章学诚的著作比读,遂尔渐渐寻得进入“集部之学”的另一条路径,那就是“义例”。在博士论文《唐代别集义例考论》的撰写进程中,我体会到,此类研究所依据的文献,应当越接近原貌越好,在写卷本唐集邈不可寻的当下,宋刻本唐集是支撑起研究的唯一础石。2015年的一个苦寒冬夜,当从北宋二王本《杜工部集》中悟出了唐写到宋刻的衍变之迹时,我掩不住激动地给业师谢思炜先生发了一封长信,信末写道:“唐集的写、刻之变,可以从诗题、题注的羼乱层面入手加以复原,这一定是一项发覆性的成果。”谢老师的回复一以贯之地慎重:“可备一说,写出来看看。”这项工作,我用时四年,今年甫定,稿名《唐集诗题校证》。其中有关李白、杜甫、白居易文集的诗题、题注复原,也得以先后草成单篇论文。有此三文,自思无愧于曾读李杜、香山之集矣。
博士毕业后,我进入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书。书院的前辈学人,或治儒学,或考古史,皆有静定之气,刘梦得《送周鲁儒序》谓“潇湘间无土山,无浊水,民秉是气,往往清慧而文”,夏献云《重修定王台碑记》谓“湖湘人尚气节,风俗敦厚”,今犹如是。当时安家在岳麓山脚下,书房北窗,弥望满是枫香、枇杷树。春秋多雨,旬月滴阶,久坐窗前,深有会于“潇湘夜雨”之境;每天校读唐集,更渐知古人著书“藏山传人”之意。其时书院诸公有发展“四库学”之规划,一方面着手《四库全书总目》之校注,一方面编辑《中国四库学》集刊,同时也有了“四库学研究丛书”的动议。承蒙肖永明先生、邓洪波先生推荐,书院学术委员会审议通过,资助我将历年的集部之学研究裒为一帙,列入“丛书”之第二种。在书院工作一年,涓埃无补,而书院遇我之厚,曷日而忘?
三年前,清华国学研究院的“院史工程”进入收尾阶段,需要有人承担起陈寅恪先生著作的深度整理与研究工作。蒙师友相介、刘东先生青睐,我便回到清华国学研究院继续博士后研究。返校的当天,我再一次走到观堂纪念碑前,默诵了一遍陈先生的《海宁王先生之碑铭》。两年间,刘东先生发起了多场“重读陈寅恪”工作坊,研究院的博士后辛智慧、范利伟、黄娟、孙笛庐、刘佳慧、王硕诸君齐聚清华学堂,与刘东先生、刘迎胜先生一起讲谈陈先生的著作,空山夜雨,颇续河汾保聚之风;历年未几,转觉山岳今昔之感。如果说我在集部之学的研究中有所私淑的话,那可能便是陈寅恪先生的诗史互证,还有他《〈桃花源记〉旁证》《元微之遣悲怀诗之原题及其次序》诸文的学术气质。
《丛考》在结集校订的过程中,不断发现旧稿的疏失,舛误弇陋之处,甚且已不能用校书扫叶那样的表述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我在校样允许的限度内,尽量作了修订,或于文末附记说明,庶几有所匡正追补。感谢文章初刊时诸位责编老师的青睐和鼓励;中华书局责编葛洪春先生对《丛考》悉心雠校,函札往复,积数千字;淮阳赵法山、岳阳卢多果、青丘吴晋邦系统审阅了校样,数有商榷斞正,在此仝致谢意!
最后,郑重感谢业师谢思炜先生赐序。十年前,初入清华园,在谢老师的杜诗课上,我校注了一首杜甫写给赞上人的诗,最入心的是“杨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两句。如今,当抱着金泽文库本《白氏文集》从谢老师家走出时,蓦然想到,尽管疠疫未尽,物候却守常不移,很快又到了豆子雨熟的时节了。
2020年6月21日,李成晴记于清华园旧南院寓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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