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3)
- 章节名:宫(3)
"嗨,积点阴德,让他站着屙尿算啦!" "那就不用插鹅毛管了。有桩子,不用留洞啦。" "好吧,好吧,太史令大人,这可是给我添麻烦啦!你连点小意思都没有,还要我给你留下桩子,还要我给你做得干净,不给你留下一点祸根,这可是积万世阴德呀……" 一把小巧玲珑的尖刀倏地闪现在他的眼前。刀尖满面威仪地亮着令人瞎眼的寒光,从他的鼻尖向下身波动,滑过胸部,滑过肚皮,像一条冰窖里蹿出的毒蛇,继续滑下去。他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正待剥皮的大葱头。他觉得自己软绵绵的就像一滩混浊的泥水。不,是他们在用水,一下一下地打湿着他的羞于见人的阴毛,然后剃光,然后又用水啪啪地打湿他的紧缩的阴囊,那水流着,滴嗒着,阴囊上似有蜗牛在爬。 痛,终于传来了,只一下,心就从嘴里跳了出来。行刑室里的熊熊炉火顿时也全部化为乌有,眼前又一片无边的黑暗。 待他再次见到亮光,已躺在宫刑牢房里了。 宫刑牢房正正方方,四壁仅有一扇小窗,且被封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钻不进来。室内烧有两盆炭火,旺得就像盛开的鲜花,晶亮晶亮,闪闪发光,温暖有如养蚕之室。他将在这关人的蚕室休养百日然后回家。百日之内,若受风寒,神也难免不见阎王。 刀,似乎还在剜,还在慢慢剜:一下,一下,挂着血丝。一下,一下,钩着碎肉。嚓的一声,他听见了,一块帛被撕破了,两粒睾丸掉了出来,啪的一声,那么清脆,落在一个盘子里,抽搐着,滚动着,一股鲜血涌出来,叭嗒地溅开在油黑发亮的地上,一滩一滩又一滩,地面变得泥泞了,刀尖还是不出来,还在阴囊里慢慢剜,直至阴茎软塌塌的,变成一张皮,搭在两腿间。阴茎确实还在(一张皮也算是一个"桩子"),睾丸却没有了。一个没有睾丸的阳物,只是根排尿的管子罢了(怪不得不用鹅毛管啦!怪不得不用留个洞啦)!蚕室里虽然暖烘烘的,仍一个劲地颤个不停。他直觉得十分寒冷,觉得整个蚕室四周都在呼呼地刮着北风。风声告诉他不要回去--他这个失去了睾丸的男人!男人无睾丸,女人无臀部,这是何等可悲的事情!这是何等可耻的事情!妻子在家里等着他,他却被一刀剜去了睾丸!这一刀给了他这个男人何等沉重致命的一击!他如何面对自己的妻子?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女?他们为什么不挥起一刀将他的头颅砍落在地?为什么不砍断他的双手?为什么不砍断他的双脚?为什么不挖掉他的双眼?偏偏要剜掉他两粒睾丸?为什么要使他男不男?为什么要使他女不女?为什么要使他阴不阴?为什么要使他阳不阳?为什么要使他人不人?为什么要使他鬼不鬼?为什么要摧毁他的自尊,使他没有脸面见人?他为什么要管闲事?为什么不知天高地厚?为什么不学妻子的平和,在宫殿里做个温顺的差官?如果能百依百顺做官,自然也就有安宁的住宅,自然也就有香甜的饭食,自然也就能在傍晚披着紫红的霞光回家,妻子在家里恭候着他,为他更衣,一同吃饭,然后……然后……他感到一阵一阵的热浪在心底轰轰地涌动起来。他看到她的两片嘴唇正在慢慢细细张开。他觉得自己是匹白马,这马在和煦的太阳雨中,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时而上坡,时而下坡,宛如又浓又密的睫毛,时而上扬,时而下合。地势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凸,一会儿凹。马脖上吊着两个铜铃,两个又大又圆的铜铃。铜铃显得那么完美,沉甸甸的,不知重量,似乎积蓄了天地之间妙不可言的所有精华。随着重量的每次摆动,铜铃发出魔幻的声音。随着魔幻的声音荡漾,白马奔进了一条峡谷,一条长有茂密青草且白雪铺地的长峡谷。白马奔到了峡谷尽头,又四蹄腾空折转回来,转回来,又奔进去,奔进去,又转回来,一次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有新发现,每次都有新感觉,每次都有新收获,兴奋得就像一只蜜蜂,在春天的树林里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到这朵花上,一会儿落到那朵花上,那花的顶部粉红粉红,中间渐渐变成淡紫,下部却是一片乳白……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面有一种东西在向外倾倒,脑子里也有很多东西在一个劲地向外倾倒,那东西就像滔滔洪水,要冲决堤岸,自由奔泻,最终却被一阵力量完完全全征服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热乎乎压在了他的身上,就像一团一团的尘烟弥漫着笼罩了他的躯体。他的全身都是硬的,惟有两腿之间的阴茎软得只剩下一张皮。他是多么希望它再度坚挺起来呀!它曾那么强壮巨大!难道被剜掉两粒睾丸,仅仅就是两粒睾丸,便真的变得这样迷惘,这样丢魂失魄了吗?难道那两粒可怜的睾丸便是它的主宰吗?他真有点不敢相信!他试图让它再硬起来!他拼命想象着她的眼睛,想象那湖水般荡漾的眼波,想象她那乌黑的头发,想象她那白嫩的脖颈,想象她那圆圆的双臂,想象她那宽宽的臀部,想象她那如笋的手指满含柔情地伸了过来,伸到他的大腿之间,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它,它却像个死去的婴孩……他多么希望能重新进入她的身体里面啊,整整一年了,他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一直想回到那张床上,那张他俩心爱的床上,俯听她的心窝跳动,沉醉她的肉体芳香,但现在--即使她--紧依偎在他的怀里,脸贴脸地躺在床上,他也不可能再尝到什么肉体的甜蜜啦!作为一个男人来说,通过肉体取得欢乐于他已是路断粮绝!那个能表现他的爱情、他的渴望、他的神秘、他的神圣、他的温柔、他的权威的东西,已经被一刀剜掉了,变成一个废物了!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喉结正在一点一点萎缩,声音也嗲声嗲气起来。如果能够起身走路,他的屁股也会变得一扭一扭地向前运动……他愤懑地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想放开嗓门大叫:我还算得是一个人吗?我什么都不是的啦!他觉得四周充满了恐怖,空气也像他一样,被嚓的一刀剜掉了睾丸,变成半死不活的,凝成一个巨大的空虚,使他毫无生命的活着!毫无生命,却生存着,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他觉得下身还在流血,那血很浓,很浓,很浓,顺着他的屁股沟子慢慢细细地往下流,慢得就像蠕动的蜗牛……他感受着这只蜗牛的蠕动,蒙住眼睛的颤抖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开始下移,移到胸部,移到胃部,移到肚脐眼窝停住。他慢慢地放松自己的呼吸,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时,他才突然发现枕边还放着一只陶罐,一只小巧玲珑的陶罐。陶罐的罐身是奶黄色的,罐底靛青,罐盖蔚蓝。奶黄的罐身上绘有花纹,花纹是一些飘逸的烟云。烟云中镌有三个字:精气神。字体清瘦得格外出奇。这陶罐为何放在这里?里面装的什么东西?他侧身揭开蔚蓝的罐盖,眼睛里浮现一汪清水,清水幽幽,有些泛红。他再稍稍抬起头来,看见罐底沉有东西。东西是两颗圆圆的红球。球上还挂有根根红丝。红丝在水中悠悠飘荡,就像在向他频频招手。他心里顿时明白了,这就是他失去的东西!他们现在还给他了!他们用那锋利的尖刀将它从他的身上剜走又这样庄重地送还给他,就像赠给他精美的礼品,让他留作永远的纪念!他们为什么这样干呢?怕他痛苦得还不够吗?怕他伤心得还不够吗?那张萎黄焦干的面孔,那对阉猪人的目光又狰狞地凸现在他的面前:"斗胆犯上的--割鸡巴!多嘴多舌的--切舌头!明白不?"他当然是明白的!他明白无论如何激动,无论如何想尽办法,也不能再将这两粒睾丸收回到阴囊之中了!他明白这是皇上惜才,明白这是皇恩浩荡,明白百日之后回家要夹紧胯间的那条尾巴,要管住嘴里的那根舌头!就像被阉的那条公牛!就像被阉的那头公猪!就像被阉的那只公鸡!事情既然已是如此,何必再苦苦折磨自己?难道非要自行了断,使自己的一切灰飞烟灭?或者就这样下半辈子一天到晚揣摩着阴茎,想如何再把它激发起来?难道男人对于女人,仅仅只是一个阳物?仅仅只是两粒睾丸?如果性交也是爱情,那强奸也是爱情了!爱的根蒂不在两胯,而在心灵的土壤之中!一夜夫妻百日恩。他想他和妻子相爱是能够超乎情欲的。他觉得亲情在生活之中是比性交更重要的。一个人活着而不能性交,生活固然是种残缺。这残缺就像裂缝的水缸慢慢地流失着生命的琼浆!这残缺所放射的痛苦,不仅麻木整个下身,使下身流出的除了脓血,不会再有一滴精液,而且直刺颈项之上,绞着又白又酽的脑浆,使人变成一堆死肉!他甘心变成死肉吗?一堆腐臭发烂的死肉!不,他不能,不能再自己作践自己!别人作践得还不够吗?他必须珍惜这浩荡的皇恩,咬紧牙关活下去,即使世人百般耻笑,他也要厚着脸皮活下去!他不能因为自己残缺,成了个不完全的丈夫,成了个没有父亲特征的父亲,就垂头丧气地度过余生!父亲临终前牵挂什么?希望他写完《太史公书》!当时,他木然地跪在床边,没有及时点头应承,父亲至死都未闭眼睛!那情形每每回想起来总是令人肝肠寸断!如今,这部《太史公书》已在他心底吐出根须,这根须将靠他的心血,生芽出土,舒枝展叶,长成一棵不死的大树,成为他的生命的化身!他坚信自己的这个直觉,坚信自己这裂缝的水缸在生命的琼浆漏完之前,一定能实现这个愿望!他决不能因羞辱而了此残生!他想今后若有机会,能够再和李陵见面,定要主动打个招呼,定要和他痛饮一回。谁又相信他和李陵仅仅只是神交而已,连酒都不曾碰过一杯?这于他真是一种遗憾!他一定要弥补这个遗憾!但愿上天能够成全!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定要喝它个三天三夜,不过,那酒,不用嘴喝,而要用下身的伤口喝!那酒从下身喝进去,就像大江涨潮一样,汹涌着,澎湃着,往上升,直至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完完全全地淹没了头顶,然后再从下身退出,飞溅起无数浑圆的水珠,直奔激动万分的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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