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神殿
公元118年,皇帝哈德良开始在罗马城战神广场(Campus Martius)的旧万神殿地址上,重建起一座新建筑物。原来的罗马万神殿是在公元前25年由阿格里帕(Agrippa)所设计,用来供奉全罗马的神祇。哈德良的万神殿重新将所有的神祇集中到这一座华丽的全新建筑里,由一个巨大的半圆顶放在圆柱形基座上而完成。它在当时最引人注目的一点,就是日光可以穿透圆顶而照射到万神殿内部,即使现在仍然如此。在夏天阳光普照的日子里,日光照进建筑内部,随着太阳光的移动,日光从圆顶边缘往下顺着圆柱体而照射到地板,然后又顺着圆柱体往上攀爬。在阴天,日光变成了灰色的雾气,为万神殿的外缘染上了颜色。到了夜晚,建筑物的圆顶消失了,人们可以透过圆顶开口看到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圆形区域,繁星点点。
在哈德良时期,万神殿中的光线照耀在内部,充满了政治意涵。万神殿的地板被设计成巨大的石砌西洋棋盘的形式;罗马人也用相同的类型来设计帝国内的新城市。环形墙中嵌有壁龛,里面供奉着神像;众神的聚集被认为是以一种相互和谐的方式来支持罗马对世界的支配。罗马人也的确将这些神像当成活生生的偶像来崇拜。以现代史学家布朗的话来说,万神殿所颂扬的是“帝国的观念以及支撑帝国的诸神”。
在哈德良建了万神殿的500年后,它变成了基督教的教堂,即殉教者圣母堂(Sancta Maria ad Martyres),由教宗卜尼法斯四世(Boniface IV)于公元609年将其神圣化。它是罗马第一座被用来作基督教崇拜的异教寺庙,而且也因此得以残存下来。至于其他的古罗马纪念碑都在中古时期被粉碎成碎石以供建筑之用,只有教堂才能幸免于难。殉教者圣母堂借由纪念为信仰而罹难的基督徒而获得新生。原本它是一座供奉那些支持帝国的诸神的庙宇,现在,殉教者圣母堂却只为惟一的神而服务,一个属于弱者与被压迫者的神。这座建筑物因此变成了西方文明从多神教转为一神教的重要标志。
万神殿建筑在它那个时期的功用就好像戏剧一样。罗马帝国让视觉秩序与帝国权力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皇帝借由纪念碑以及公共建筑让他的权力为人所“见”。权力需要石头。不过,当时有一位史学家也说,万神殿出现之时,正值“长久以来留存的仪式与规则仍未放弃,但全新而完全不同的时期却将要开始的时候”。[2]在哈德良时期,各种信仰充斥着罗马帝国,新信仰如密特拉教(Mithraism)与基督教都强调“彼世而非此世”。[3]可以确定的是,罗马人并不相信他们可以直接看到统治他们的异教神祇,而是认为当这些神明下到凡间走在人群之间时,总是将自己伪装起来,让人们认不出来。不过,人们却相信这些昔日神祇会让每个地方都充满着它曾经出现的迹象。罗马统治者就以这些遗迹来动员并且合理化他们本身的统治,以神之名在整个西方世界到处兴建帝国纪念碑。万神殿便是代表罗马这个地方的一个努力结果,它要让人们看到、相信并遵循。
早在哈德良之前一个多世纪,建筑师维特鲁威(Vitruvius)已经证明了人体有几何关系,主要是骨骼、肌肉、耳朵、眼睛两边对称。借由研究这些对称,维特鲁威将身体结构转换成寺庙建筑。其他的罗马人也使用了类似的几何想象来规划城市,遵照着两边对称的规则以及主流的线型视觉观。从几何学家的支配中产生了规则;身体、寺庙以及城市的线条因此显示出良好规划的社会原则。
与历史场景的绘画不同,抽象的几何人像对于观看者来说不会产生时间感。几何的无时间性让罗马人可以充分地确认他们现在的生活。当罗马人在帝国内建立一座新城时,他们会试图去测量一个地区的大小,好让罗马的城市设计能马上复制在被征服的土地上。这种几何的复制,经常得将罗马征服地区所在的旧神龛、街道或公共建筑全数加以摧毁,完全不考虑当地的历史。
如哈德良本人在诗里所说,罗马人对自己身体的体验与“罗马”这个地方的想象是相冲突的。
在万神殿的入口处有一排罗马时代的文字:“M. Agrippa L. f. cos. III fecit”,意思是“马库斯·阿格里帕,鲁奇乌斯之子,第3次担任执政官,建此建筑”。这排铭文让现代访客不解,为什么哈德良要在他的神庙上刻下旧万神殿(早于他150年)建筑者的名字。不过,这些铭文倒是可以解释哈德良需要一种对于“罗马”的市民想象。
哈德良是在暧昧不清的状况下当上了皇帝。前任皇帝图拉真(Trajan)是不是真按照帝国惯例收养了哈德良并立为嗣子,似乎无法确定。年轻的哈德良觉得与受欢迎的图拉真相比,自己宛如侏儒,图拉真被人民封为最好的皇帝(optimus princeps)。哈德良继任的时候,他主导谋杀了4位著名元老院议员,因为他认为他们是他的政敌。公元118年,哈德良继任之后,开始试图走出这些阴影。他为杀害事件向元老院道歉;他向人民分送黄金并且取消他们对国家的债务,借据完全被大火一烧而光。他不与人民对图拉真的记忆对抗,反而利用这些记忆。他完成了图拉真的愿望,把图拉真的遗体埋在图拉真记功柱(Trajan Column)下,而这根柱子上面以浅浮雕的形式刻画了最好的皇帝的功业。除此之外,哈德良企图将自己与第1任皇帝,即神圣的奥古斯都(Augustus)联系起来。哈德良钱币显示了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标志着在奥古斯都统治下,秩序的恢复与罗马的统一。在一开始的失策之后,接下来的所有行动都显示出哈德良想要强调过去会平顺地走向未来,借此来缓解变动的震感。哈德良建筑万神殿的举动也是基于同样的精神。
万神殿的前面是一个相当平凡的前庭,并且还采用一般寺庙都会采用的外观,以此来与圆柱形本体相连接,成为万神殿的入口。另外一面,也就是万神殿的东侧,有另一座箱形的建筑物与万神殿相接,即尤利乌斯栏柱(Septa Julia)。[10]因此,万神殿并不是以圆形的面貌示人,反倒像是东西两侧被钳住的建筑物。除此之外,万神殿在罗马所在的地点也与希腊的帕台农神庙大不相同。后者是全然清晰地展现在大家面前,而前者周围则布满了建筑物,人们走过一条街道会不经意发现它。

罗马万神殿区模型,约公元300年
史学家米勒(Fergus Millar)也说:“皇帝之所以是皇帝就在于他所能做的事。”[12]这些事情当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建造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筑,这不仅是为了皇帝的威望,同时也是为了帝国。借由这些建筑物,皇帝可以在臣民面前树立合法性。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在向奥古斯都进言时认为:“帝国的庄严是通过公共建筑永恒的庄严来表达的。”
让人民信任统治者的建筑作品,也能让人民看到皇帝绝对权威的印记。罗马人给了我们“世界舞台”(teatrum mundi)这个词,后来莎士比亚(Shakespeare)将这个词改写为“世界不过是个舞台”。罗马人自愿搁置怀疑,而且这是戏剧的本质,并确信权力保证了那些展示生活奇观的地方是必然的和正确的。罗马城中,皇帝批准的石头领域,构成了罗马人眼见为证的舞台。
罗马圆形竞技场是由两个希腊半圆剧场拼凑起来的,所以剧场空间是全封闭的。在这个巨大的圆形或椭圆空间里,罗马人数世纪以来观看角斗士彼此格斗至死,欣赏着狮子、熊与大象彼此撕咬或将人咬成碎片的过程,观看犯人、异端教徒以及逃兵受折磨、被钉上十字架,或活活被烧死。巴顿估计一个受过训练的角斗士每次出场被杀死概率为1∶10,至于奴隶、罪犯及基督教徒则几乎没有机会再次出场。皇帝安排“仿真”战争,让一群角斗士在圆形竞技场内鏖战,这时的存活几率就会降低。图拉真曾经在4个月间,让1万人在此格斗至死。[25]

竞技场中野兽吃人,镶嵌艺术碎片,来自于北非普提斯(Leptis Magna)附近的别墅。
这个残酷的表演已经不只是个虐待的娱乐。正如历史学家霍普金斯(Keith Hopkins)所表明的,这场表演让人民习惯于帝国征战时所造成的大量屠杀。[26]除此之外,罗马人也希望众神能出现在竞技场中,于是真人必须被强迫扮演神的角色。
世界舞台让圣奥古斯丁感受到恐惧,它的视觉力量甚至可以压倒对上帝的信仰。圣奥古斯丁曾讲述一个故事来显示邪恶的力量:有一位基督徒朋友特地跑到大竞技场(Colosseum)去试探自己对信仰的虔诚程度。这个基督徒一开始就别过他的头不去看场中央所发生的一切,并且祈求内在的力量;慢慢地就像有钳子夹着他的头似的迫使他观看;他屈服了,血腥的场面深深吸引了他;他开始叫喊、兴奋,就像周围的群众一样。在异教世界视觉牢笼的禁锢下,基督徒的意志就会衰弱,屈服于图像之下。
万神殿的原则是对称。万神殿的内部由3个部分构成:圆形的地板,圆柱形的墙,圆顶。水平的直径几乎完全与垂直的高相等。从外面到里面,万神殿可以分成3个区域:前面的寺庙,中间的走道,内部。从中间的走道可以看到镶嵌在地板上的直线,告诉人们要往前走;地板直线引导着眼睛往前看,直到看到墙上有个大壁龛,正好与入口相对,壁龛里面放的是这个建筑物里最重要的祭祀雕像。虽然几何学是抽象的,但有些建筑作家认为中央地板线是建筑物的“脊椎骨”,而大壁龛则是建筑物的“头”;其他作家从地板看向天花板,把整幢建筑想象成罗马人的上半身,圆柱体底部则像一个将军的肩膀,雕像则像战士胸甲上的雕刻,而圆顶则像战士的头。这种比附看起来有点奇怪,但这是有根据的,因为圆顶上的开口(oculus)原本在字义上就等同于建筑物的眼睛。
罗马万神殿,现代图样
维特鲁威在他《建筑十书》的第三书“论对称:神庙与人体”(On Symmetry:In Temples and in the Human Body)当中,直接将人体的比例与神庙建筑的比例连结在一起。他说:“自然设计了人体,让人体各部分与人体整体的架构呈现出适当的比例。”[36]因此,建筑师应该通过圆形与方形的关系来学习:
如果……人体的各部分与整个人体有着对称的关系……我们就该想到,在为长生不死的众神建筑神庙时,建筑的各部分也应该与建筑整体在比例以及对称上呈现出和谐。[37]
神庙应该像身体一样,拥有相等且相对的部分。这在方形的建筑物中很明显。不过,罗马人特别喜欢拱门与圆顶。建造万神殿的天才在圆形空间中建立了两边对称的法则。例如,两个壁龛,分别放在主壁龛的两边,与入口相对,就是两边对称。维特鲁威进一步认为,建筑师必须从人体各部分的比例中推导出建筑物的规模与比例。维特鲁威想象身体的手臂经由肚脐与腿连接,生命来源的脐带也是一样。肢体可以伸展出去让手臂与腿构成线条:两条肢体线在肚脐交会,然而指尖就可以画出方形的边。这就是维特鲁威的身体,达·芬奇与塞尔里奥的画就是如此,正方形画在圆形里面。这个维特鲁威原则塑造了万神殿的内部。
塞尔里奥的人体图。

达·芬奇:“图中的人体,对于比例的说明”。1485—1490年
罗马万神殿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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