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然对《余欢》的笔记(1)

余欢
  • 书名: 余欢
  • 作者: 刘瑜/DrunkPiano
  • 副标题: 异旅人丛书
  • 页数: 222
  •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 出版年: 2007-1
  • 全书

    房间里没有开灯,陈朗是故意不开灯的。在她不多的几个朋友中,夜晚算是一个。她有时候这样静静趴着,等待暮色的降临。多么忠实的朋友,陈朗想,从不失约,也不多说话,来了之后,就这样安静地坐着,茶都不喝一口。像一个曾经追求了陈朗一辈子但如今已口干舌燥的情人,那么安静地坐着。无言,无语,无条件。   而且不黏人,陈朗啪地一开灯,它就魂飞魄散。   陈朗啪地一关灯,它又刷地回来,无言,无语,无条件。 陈朗也不是没有外国朋友,但是大家客客气气的,也寒暄,也一起喝咖啡,但就是没有热情。空空洞洞的友谊,在里面喊一声都有回音。 就这样,没有什么中国朋友,也没有什么外国朋友的陈朗,静静地坐在夜晚的怀抱中,昏昏欲睡。孤独敲打着她,好像水滴敲打着岩洞里的钟乳石。滴滴答答,在宁静的黄昏,溅起袅袅的回音。活着是一件多么需要耐心的事啊,陈朗想。 她们对生活充满了斗志,虽然她们也不知道这斗志来自于信心还是恐惧。 如意不喜欢愚蠢的男人,但她喜欢一个聪明的男人愚蠢的时刻。 三个小时后,如意和一平在一平停车的地方,非常礼貌地说再见。说再见的时候,他们相距足足有两尺远。一平脸上的微笑像用杆秤称过一样得体,而如意挥手的幅度也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有分寸。就是月亮都亮得很严肃,一点柔情蜜意都没有,冷冰冰的,像一枚图钉。   风起得更大了。明明是夏天,怎么就有一股子寒意? 因为静,我都听见时间走动的声音,看见它走动的样子了。它有四个爪子,每一个爪子上都带有很尖很尖的指甲,还染成红色。被它拍一下,你就玩完了。当然,你知道我是在吹牛。我寂寞的时候,尽爱自己给自己吹牛。 爱上一个人是很倒霉的一件事。就像坐别人开的车,是死是活,你都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愿意想像你对于我,就像一个宿命。但是这样想好像带着一种傲慢——就是给生命添加意义的傲慢。我的生命真的有意义吗?我昨天弄死了一只甲壳虫。看着它,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我自己。还有某年某月某日某个战场上的某具尸体。这些卑微的、可以忽略不计的生命、徒劳的氨基酸、水、脂肪。而我竟敢相信上帝是要偷偷塞给我一个宿命的——我,这历史的小数点后面遥不可及一个数而已。   怎么又会想起给你呢?为什么我想起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时就会想起你呢?现在是2003年的7月。离我第一次给你写信已经有五年了。这些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快乐的,悲伤的,更多的是浑浑噩噩的,好像你已经变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小牧师。一个无神论者心底里的牧师。不时的,我就要回来看看你,让现实沉下去,让寂寞照亮你。相信黑暗中的你,能带我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很长一段时间,如意觉得自己得了抑郁症。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别人都有爱情,就连小蕾,都在想像里拥有层出不穷的爱情,就连李恬,那个她平生见过的脸上青春痘最多的女孩,都有一个男朋友,而她,感情会一片空白。为什么别的女孩的生活像一本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一页一页,一个情节接着一个情节,顺叙,倒叙,插叙。但是她的生活,像一本印刷次品,一页空白跟着一页空白,每一页空白比前一页空白更加空白。 而最不可原谅的,就是她已经28岁。28岁!她觉得时间就像一辆火车一样,轰隆隆地从她身上碾过去。 其实一平长得也不英俊。瘦瘦小小的,谈不上什么阳刚之气。但他不觉得这是他“降低标准”的理由。如果爱情是这样量入为出的一件事,那简直是说:“我选择你,不是因为我欣赏你,而是因为我看不上我自己。”这叫什么逻辑?   这姿色上的无产阶级,竟然不能产生一点阶级感情。 爱有很多种的吧。一种是,你想和他牵着手,在街上、在超市里,走。你们做爱、做饭。你们看电视、给对方夹菜。你们在一起,像头驴子,转啊转,把时间磨成粉末,然后用粉末揉面,做包子、饺子、面条,吃下去,饱了,心满意足。还有一种,就是像我对你这样,远远地,用一点微弱的想像,张望。给这暗下去的岁月,涂一抹口红。这么些年来,我都不知道,我是在用想像维持对你的爱情,还是在用你维持想像的能力。 我想清楚了。想清楚这么些年来,为什么会对你念念不忘。也许就是因为我对一些遥远的东西,有一种偏执的倾心。你看,你离我很远,你总是离我很远。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你所热爱的那些东西,离世界那么遥远。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休西底斯。这种遥远,这种偏执的遥远,这种与逃避无关而与深入有关的遥远,让我眷恋。你看这世界,杀声震天的,都打成什么样。挣钱的瞧不起读书的,读书的瞧不起挣钱的。爱国愤青瞧不起民主愤青,民主愤青瞧不起爱国愤青。看周星驰长大的瞧不起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大的,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大的瞧不起看周星驰长大的。发财的瞧不起下岗的,下岗的诅咒发财的。这历史的死胡同,一路都是被揪掉的头发,踩落的球鞋,和打掉的牙齿。国内国外,都一样。太近了,太近了,他们靠在一起,挤成一团,脸红脖子粗,挤得都变了形。相比之下,你在我心里,就像一个奇迹。你思考,但是转过身去。打动我的,就是这样一个偏执的背影——在这摩肩接踵的世界里,挤累了时,我想知道,这个背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否有更多的安宁。   也许,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不可归类的人。唯一不需要任何形式的“集体主义”的人。唯一不被流行的情绪传染得感冒了的人。他们恐惧孤独,所以需要一个圈子。但你就在你自己的角落里,远远地,雕刻你自己的时光。而我,就这样远远地眷恋你。我可怜吗?我还觉得我可喜可贺呢。   我是说,从你那里,我学习到了一点信心。对孤独的信心。这一点,真的要感谢你。当然,你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稀罕。但是,在我这里,这很重要。每次,我被挤得失去重心,挤得想骂娘,挤得想脱下高跟鞋去敲“他们”的脸。突然之间,就会闪现出你的背影。远远地,像一声口哨,微渺,却明亮。于是我也想挤出人群。也开始接受,孤独对于人生,是多么灿烂的事。 这个女孩看上去好像很痛,很紧张,完全没有做爱的技巧。这让Adam有种犯罪感。他那么麻木,她那么痛,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一个电钻子在敲打一颗神经丰富的牙。于是,他尽可能地温柔、小心,抱紧她。伴着床吱吱呀呀的响动,不断地问她:“Are you ok?”   “Yeah, I’m ok.”女孩微笑着说。   她咬紧牙关,指甲掐进他的肌肤里。整整齐齐的头发也乱了,背上汗津津的。小小的身体挣扎着,像落入渔网的一条鱼。   更重要的是,无论怎样疼痛,那个柔和的微笑,还忠实地守在她脸上。事实上,那个微笑就种在她脸上,成了她脸上的第六个器官。   她不呻吟、不喊叫,就那样静静地微笑着,看着天花板,任自己的身体在这个波涛汹涌的床上沉下去。   Adam突然感到一阵空虚。突然觉得这场做爱特别假,如同两块橡皮在摩擦。 我常常想像你和她在一起的情形,就像一个盲孩子在想像颜色。你们在一起走的时候,会不会手拉着手?她让你试她给你买的衣服时,你会不会不耐烦,然后她会不会发脾气?她会不会给你做饭,然后抱怨给你做饭,然后再继续给你做饭,然后很多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你会不会有一天醒来,发现她老了,在屋子里忙忙碌碌,而你会突然为这个老去的身影而热泪盈眶?你会不会在写一本书,你对这本书精雕细琢、吹毛求疵,因为你知道在这本书的首页上,你会写上“献给我亲爱的妻子”,而你不想辱没了这个献词?深夜你坐在那里看书的时候,睡着的她会不会醒过来,起身,吻你一下,然后继续睡去?她会不会总是买你喜欢吃的菜,买到令你厌烦为止?她会不会羡慕别人比你更有钱、更阔气、更紧跟时代,但是她把这种羡慕压在心底,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还是有无尽的柔情?她会不会听你说话,听得聚精会神,听得哈哈大笑,听得泪如雨下,听得秋去冬来,听得在你膝盖上睡去? “人生就像是被强奸,如果无力反抗,不如好好享受算了。” 小蕾现在又快乐,又恐惧,好像一个小孩子荡秋千荡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希望这旋转停下来,又希望到更高的地方去。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怎么回事呢?小蕾突然有些脸红,想起昨天那个稀里哗啦的夜晚。然而她其实什么也想不起来,因为她想得太用力了,她那么用力地想,把薄薄的那一片记忆给压碎了,碎了之后,怎么拼也拼不起来。 路上好像踢着一点东西,低头一看,是那天在书店里买的一本关于恋爱经验的书。她捡起来,随便翻了一页,看到一个被她画了红线的句子,这个句子说:“Mystery is a good thing.”   那条线很坚硬,像一把匕首,划在黑暗里,汩汩的红色流出来。小蕾觉得这文字散发着腥气。 分手真的很艰难,像是戒毒。跟他在一起的日子,甜,安稳,但总是不满足,好像憋在一个小村庄里,总是惦记着有一个什么远方还没有去。但是那沁入心脾的甜,又真的让人舍不得。一个一个日子,一针一线地,把两个人缝在一起,说分就分了,如同一场不打麻药的手术。 分手真的很艰难,像是戒毒。跟他在一起的日子,甜,安稳,但总是不满足,好像憋在一个小村庄里,总是惦记着有一个什么远方还没有去。但是那沁入心脾的甜,又真的让人舍不得。一个一个日子,一针一线地,把两个人缝在一起,说分就分了,如同一场不打麻药的手术。但是,我知道,这样哭着哭着,有一天,我会不再哭。我会走在大街上,若无其事。我会忘掉他,就像忘掉以前的那些恋情。我会努力地追忆,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好像每一场恋爱,都只是一场华尔兹,跳的时候炫丽,结束之后,开始等待新的邀请。 当时在未名交友上注册时,他是这样想的:我今年刚毕业,拿到一个还不错的学位,刚找到一个还不错的工作,我长得也还不错,新租的房子也不错,总而言之,一切都很不错啦。为了把这不错的一切推向更不错,他自然想到了去找一个不错的女人。他觉得一个不错的女人,就像一杯冰淇淋上面的红樱桃,对他不错的生活,会起到一个画龙点睛的作用。 他,三十岁的王徽,未来的钻石王老五,在经历了七次失败的恋爱之后,决定在第八局反败为胜。他踏着BigShrimp这个ID,仿佛一个冲浪运动员踏着自己的滑板,到女人的海洋里冲浪来了。暴风雨啊,来得更猛烈些吧,他勇敢地昂着头,志在必得地冲了出去。 唐小锳浏览未名交友上的那些profile时,手里正捧着一杯绿茶。看到这个profile时,她正想把那杯绿茶往嘴里送,但是这个profile的第一句话,就让她的手停在了半空。她张着嘴,一只手把茶托在嘴边,另一只手点着鼠标往下翻屏。等她看到长相很好时,那只托住茶的手从嘴边滑到了胸前,等她再看到年收入$100,000万—$150,000万时,那只手干脆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 其次,如果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那现在就更不能跟夏力分手了。她幻想着有一天,找到一个像刘广一样英俊多金又疼人的帅哥,把他像一麻袋金元宝一样往夏力面前一,说:“Game over,你可以走了。”那该是多么爽的一件事!跟夏力在一起三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泪水,都将被那一刹那的快意炸得分崩离析,而夏力将捂着自己流血的心口踉踉跄跄地离去。 这么浮想联翩着,Alex的身体难免起了某种反应,而起了某种反应这种事,往往是一发不可收拾。正如Jennifer小姐第一次发的e-mail所说,学化学的,比较善于制造反应。事实上,这位化学女博士,已经用她精心调配的天真眼神和温柔笑语,在他这个试管中成功制造了一个欲望的反应堆。这个反应堆在他身体里迅速裂变,模糊了Alex的听觉,渐渐地,他听不清Jeniffer小姐在说什么,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见她小嘴轻蠕、眼波灵动、表情推陈出新,但是她发出的那些声音,一冒出来就被稀释在空气里,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Soulmate,soulmate,对,要找到自己的soulmate,王徽心里还在喃喃自语。他竭力去洞察Jennifer的soul,但是她的那两个乳房,却像是电影院里挡在前面的两个大脑袋,挡住了Alex洞察她的soul的视线。 方爱晶感到事关重大,立刻拿出一副专家的姿态发言道,千万不要去!第一次千万不要上人家家里去!就是再对人家有意思也不要去,越是有兴趣越不要去!为什么呢?你要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第一次见你就跟你上床,她要嫁给你,你敢娶吗?你敢吗?人家会想,她今天这么随随便便跟我上床,明天就会随随便便跟别的男人上床。如果是一个小白脸,你也没什么长远兴趣,两个人又in the mood,上就上了,也没有什么,但是如果你对人家有长远的兴趣,千万要take it slowly,让人家觉得你是一个好女孩,不然的话,人家现在把你给上了,过一会儿穿上裤子心里还骂你婊子,你知道吧?尤其是中国男人,自己可以做流氓,女人却一定要循规蹈矩,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方爱晶还在接着说,对男人啊,我告诉你,牌是要一张一张出的,你一下子就交出你的身体,你还有什么底牌在手里呢?一张也没了!甜头要一点一点给人家尝,好东西全一下子倒出来,人家对你就没胃口了。男人嘛,都是有征服欲的,你要给他制造一点难度,人家才有征服的成就感…… 女人就像是水果,季节就是一切,过了季的水果,就是再怎样打折,也毕竟是过了季,左一个伤疤,右一道皱纹,市场价值一泻千里。而男人则是葡萄酒,时间就是一切,只要酿造的工艺恰当,越老越值钱,默多克就是七十岁了,天下美女还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笑起来像银铃——固然,王徽还没有听过她笑,但是他相信她的笑声一定像银铃一样清脆。她哭起来像梨花——固然,他也没有见过她哭,但是他相信她哭起来一定像梨花一样让人心碎。总而言之,如果说一个女人是一个由三围身高长相学历年龄性格等等变量决定的一个函数,小花猫就是这个函数的黄金值。    她笑起来像银铃——固然,王徽还没有听过她笑,但是他相信她的笑声一定像银铃一样清脆。她哭起来像梨花——固然,他也没有见过她哭,但是他相信她哭起来一定像梨花一样让人心碎。总而言之,如果说一个女人是一个由三围身高长相学历年龄性格等等变量决定的一个函数,小花猫就是这个函数的黄金值。   王徽被这突如其来的爱情给镇住了,仿佛一支远征的部队刚出门就遭遇到一场暴风雨的袭击,暴风雨席卷而过,把他的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而他的新世界,一个杏花春雨的新世界,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就在这个晚上,王徽突然有了一种顿悟,他感到过去自己在情场上的一切失意,原来不过是上帝分发给他的一些餐前开胃菜而已,真正的entree一上来,他和上帝之间立刻尽释前嫌。去他的黎圆圆、张圆圆、刘圆圆吧……她们有眼不识泰山,那只是她们没有那个福分而已。我曾经被她们一脚踹下爱情的悬崖,而今我王徽再现情场之江湖时,已然是身怀绝技不同凡响,你们这些凡妇俗女,我自然不会再放在眼里。现在,我有了小花猫,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这一天晚上,王徽想了很多,他想到他要带她去欧洲旅游,领她回陕西老家,去城里看热闹,去乡下数星星,去城乡结合部shopping,他还想到他将要拉着她的手,徜徉在中央公园以及中央公园以外的一切地方,而他们的背影,将成为他人眼中的传奇。 固然,小花猫活泼可爱的样子拨动了他的心弦,但是小花猫所拨动的,是他的心弦的高音区,而那低沉忧伤的低音区,只有像夜归人这样的神秘女人才能够触及。 什么爱不爱的,全是假的!王徽越想越愤怒。在这深秋的夜晚,他不禁开始回顾自己一生的恋爱历程。他发现,自己的每一场恋爱,都像是注射一次恋爱疫苗,只是让自己对爱情越来越有抵抗力而已。女人这种东西,你就把她当甲肝来得算了,得过了,你就有免疫力了,你就不怕了。从这个角度说,小花猫对他的当头棒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让他对女人的本质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和夏力相处的这几年,早已使唐小锳意识到,男人能不能侃,对这个世界有没有很多看法,实际上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如果你是成功人士,有实力,那么你的那些看法,就会有很多人来听,这些来听你讲话的人,就会把你的那些看法称为才华。如果你狗屁不是,那么你想得再多、说得再多,都不会有人理你,你的那些想法没人理睬,烂在空气里,就不是才华,只是废话而已。 由此她又推导出一系列的思索:尊严这个东西,其实是和欲望成反比的,你想得到一个东西,就会变得低三下四、死皮赖脸,而当你对眼前的这个人、这件事无动于衷的时候,尊严就会在你心目中拔地而起。想通了这个道理的唐小锳,很有尊严地走在纽约的街头。 男人啊男人,都是受虐狂,你理他,他就不理你,你不理他,他反而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放下电话的唐小锳,发了一会儿愣,突然有种想放声大笑的感觉。那种大笑的冲动,在腹部滚动着,慢慢地升起来,在胸腔扩张开来,减速度地冲到喉咙,然而,到达脸部时,已经变成了强弩之末,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力量,在唐小锳的嘴角拉出一个淡淡的冷笑。 说到底,上床和上床是不一样的,如果它不是热情的产物,而恰恰是逃避热情的产物,上得了或者上不了,都不再是重要的事。 与此同时,王徽也热烈地回应着她的热情,越来越紧地抱她,吻她。真骚啊,久旱逢甘雨似的,他想。有一刻,他们停了下来,他看着她,唇边散开的口红,被揉乱的头发,眼里过于殷切的笑容,在那一秒钟,他感到一种刺痛,仿佛他看到那双眼睛里,风骚的尽头,是哀怨,是凄凉,是不得其所的酸楚。然而那莫名的刺痛,只在他心里停留了一秒,就倏忽而过。他还有更紧要的、更伟大的事情要做,这个事情不由他的大脑控制,而由他下半身的自治区独立决策,这个事情就是:把她搞上床。 责任?我刚见你两面,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我谈对你的责任?笑话!如果不是此刻急于把她搞定,他真想以一个大哥哥的身份,跟这个傻乎乎的女人好好谈谈,他想说的是:大妹子,你也不是十七八岁了,怎么还这样糊涂呢?你想从男人那里套到责任之类的豪言壮语,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男人在情急之下说出来的豪言壮语,就跟通货膨胀时期发行的纸钞似的,有多大意义?我今天可以跟你海誓山盟,你让我在一后面画多少个零,我就画多少个零,但是这个支票,明天就可以过期作废,后天你拿着这个支票找谁啊? 王徽怒从心头起,刚才往我怀里挤,还如饥似渴呢,这会儿又翻脸不认人了。妈的,把我搞硬了,然后逃之夭夭,什么东西啊?!女人怎么都是这个德行?先勾搭你,再甩了你,目的就是让你在她面前死乞白赖,满足她们那点虚荣心。 只有一个事实是明确的,就是她失败了。她从钢丝上掉了下来。这个她花了一个晚上的微笑、点头、嗯嗯啊啊去征服的男人,这个在她的GDP排行榜上排第一的男人,已经是过去式了。不错,她的确守住了她的“最后那一张牌”,可是她的初衷只是欲擒故纵而已,只是想向他证明自己是一个值得珍惜的好女人而已。现在故纵已经成功了,欲擒却已经不可能。从这个男人说“你这个骚货”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已经不可能了。那张牌还握在手里,翻过来,才发现哪里是什么牌,不过是一张废纸而已。 她抬起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陌生男人。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圆脸,矮个子,头发凌乱,长裤已经被蹬掉,只剩下一条浅蓝色的短裤,挂在他的腰上,白白细细的、形状古怪的两条腿支棱在她眼前。   她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有欲望的人总是可怜的。 这一天是2005年的1月12号。也就是他们认识三年零四个月六天。三年零四个月六天前,坐在一个朋友的火锅聚餐会上,二十七岁的唐小锳认识了二十九岁的夏力。那天,他一口气说出了德国五个政党的全称和简写,以及十个香港立委的名字。坐在他身边的她,一口气给他夹了十片羊肉和五筷子青菜。然后,时间轰隆隆地从他们窗前经过。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那个意气风发的夏力,变成了一个电脑游戏前废寝忘食的废物,身边的垃圾,高得可以将他埋没。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活泼开朗的唐小锳,变得郁郁寡欢,笑容渐渐成了她脸上的稀客,以至于最后她的表情,变得像一个化学术语一样让他不解。他知道她心里充满了恐惧,但是他不愿面对她的恐惧,正如她知道他心里充满了恐惧,但是她也不愿面对他的恐惧。这两个在恐惧中坠落的人,就那么日复一日地,慢慢地撒开了彼此的手。 他们说爱是感觉。他们说爱是责任。他们说爱是缘分。他们说爱是痛苦。他们说爱是距离。他们说爱是朝朝暮暮。他们说爱是给予。他们说爱是勇气。他们说爱是爱心爱是love爱是正大无私的奉献。他们说了那么多,最后他们告诉你,爱是说不清的。他们把爱情描绘得那么纯洁,那么美好,频繁地使用唯一这个字眼,甚至还提到了永远,让我哭爹喊娘地追赶了它三十年,但是为什么等我把这个盒子一层一层拆开之后,发现里面不是我想吃的那串糖葫芦,而只是一块被人嚼了无数遍的口香糖? 王徽越想越乱。他被黎圆圆小花猫夜归人Jeniffer等等等等搞糊涂了。每一个女人都是一道高等数学题,他算累了,算不清了。就算爱情是神圣的吧,就算爱情是伟大的吧,就算爱情的尺寸足足有34D吧,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够它了。现在,他只需要一点温暖,一双大腿的温暖,一对乳房的温暖,一个怀抱的温暖,还有那个洞穴的温暖。不要比这个更少,但尤其是不要比这个更多。他要一个像碗热面条那样简单的、温暖的快乐,热乎,柔软,芳香,呼噜噜的,钻到他的胃里去。

    2016-11-26 20:05:55 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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