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盛宴》试读：圣米歇尔广场上 一家不错的咖啡馆

　　穆费塔大街（Rue Mouetard）是一条通向护墙广场的市场街，出奇的狭窄、拥挤，而业余爱好者咖啡馆就是这条大街上的“阴沟”。街上老旧公寓的每一层楼梯旁都有一个蹲式厕所，蹲坑两侧各有一个鞋形的水泥踏脚，以防如厕者滑倒。粪水排入阴沟，夜里由马拉的粪车抽走。夏天开着窗子时， 我们能听到抽粪的声音，还能闻到阵阵臭气。那些粪车被漆成褐色和橘黄色，在勒穆瓦纳主教街（Rue Cardinal Lemoine）抽粪时，月光照在马车轮上圆筒形的粪罐上，看上去好像布拉克1 的油画。然而没人为业余爱好者咖啡馆抽粪。咖啡馆发黄的布告上写着公共场合严禁酗酒的条款和处罚，但无人理睬， 就像那些总是光顾这里、又脏又臭的客人一样。 　　这座城市所有的悲伤都随着冬季最初的几场冷雨骤然而至。走在街上，再也看不到白房子高高的屋顶，看到的只有黑色潮湿的街道，关了门的店铺、卖香料的小贩、文具店和报亭、助产士——二流的——以及一家旅馆。诗人魏尔伦2 是在那家旅馆去世的，而我在顶层的一个房间里有个工作室。 　　到顶层要爬六层还是八层楼。屋里很冷，我得买一捆小树枝和三捆扎好的半支铅笔长的松木棍儿，用来从小树枝上取火。此外，还要再买一大捆半干的硬木生火，这样才能使房间暖和起来。我知道买这些要花多少钱。所以我走到对面街上，抬头看雨中的屋顶，看是否有烟囱在冒烟，看烟是怎么冒的。没有烟，我就想到烟囱是冷的，不通风，房间里可能烟雾弥漫，柴火白白浪费，钞票付之东流。我冒着雨继续往前走。我走过亨利四世中学，走过古老的圣艾蒂安- 迪蒙教堂（St. Étienne-du-Mont），走过寒风凛凛的先贤祠（Place du Panthéon ），然后从右边拐进去避雨，最后从圣米歇尔大街（Boulevard St-Michel）的背风一侧出来，继续走过克吕尼教堂（Cluny）和圣日耳曼大街（Boulevard St-Germain），一直走到圣米歇尔广场（Place St. Michel）上一家我认为不错的咖啡馆。 　　这是一家舒适的咖啡馆，温暖、干净、气氛友好。我把旧雨衣晾在衣帽架上，把那顶栉风沐雨的旧毡帽挂在长凳上方的架子上，然后叫上一杯牛奶咖啡。侍者端来咖啡，我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和一支铅笔，开始写作。那天我写的是发生在密歇根北部的故事，那天外面刮着凄冷的大风，和故事里的天气一模一样。无论是童年、少年还是青年时期，我都经历过这样的暮秋天气，而在一个地方写这种天气可能比在另一个地方写得更好。我想，这就是所谓的“自我移植”吧。不论对人还是对别的正在生长的东西，这都是必要的。小说里，小伙子们正在喝酒，这也让我口渴起来，于是我点了一杯圣詹姆斯朗姆酒——这酒适合在冷天里喝。我继续写作，感觉很好，而这杯上好的马提尼克朗姆酒让我的身心都暖和起来。 　　一个姑娘走进咖啡馆，独自坐在一张靠窗的桌边。她非常漂亮，清新的面庞就像一枚刚刚铸就的硬币——如果人们在柔滑的皮肉上用被雨水滋润的肌肤铸币的话。她的头发像乌鸦的翅膀一样黑，修剪得干净利落，斜斜地掠过面颊。 　　我注视着她，她打断了我的思路，让我心潮起伏。我希望把她放进这篇正在写的小说里，或者任何地方都行，可她坐在那个能看见大街和咖啡馆门口的位置上，显然是在等人。于是我只好继续写作。 　　小说在自我生长，我必须相当吃力地跟上它的步伐。我又叫了一杯圣詹姆斯朗姆酒，只要抬头或者用转笔刀削铅笔， 就看一眼那个姑娘。铅笔花卷曲地落在朗姆酒的杯托上。 　　我看见了你，美丽的姑娘，不管你在等谁，也不管以后还能否见到你，我相信你此刻属于我。你属于我，整个巴黎属于我，而我属于这个笔记本和这支铅笔。 于是我又写起来，进入故事的深处，迷失其中。现在不是它自我生长，而是我在写它了。我不再抬头，不再意识到时间流逝，不再想我身在何处，也不再点圣詹姆斯朗姆酒。我一点都不想圣詹姆斯朗姆酒了，我已经厌倦它了。再后来， 这篇小说写完了，我感到身心俱疲。读完最后一段，我抬头寻找刚才的姑娘，她已经走了。我希望她是跟一个好男人走的，我这么想着，感到悲伤。 　　我合上笔记本，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里，然后向侍者要了一打他们店里卖的葡萄牙生蚝和半瓶干白葡萄酒。写完一篇小说后，我总是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既难过又快活，就像刚做完爱一样。我相信这篇小说写得很好，但有多好得等第二天重读之后才能判断。 我吃着带有强烈大海气息的生蚝，若有若无的金属味被冰镇的白葡萄酒冲走，只剩下大海的气息和蚝肉多汁的口感。我就着清新的白葡萄酒，喝下每个生蚝壳中冰凉的汁液。我不再有被掏空的感觉，开始高兴起来，并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既然坏天气已经来临，我们大可以离开巴黎一段时间，去一个下雪但不下雨的地方。在那样的海拔高度，雪会穿过松林落下来，覆盖住道路和高坡。我们夜里步行回家，就能听到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在瑞士雷萨凡山（Les Avants）脚下，有一座木屋旅馆，食宿都不错，我们可以带上书，住在那里。晚上打开窗子， 一起钻进温暖的被窝，看着明亮的星光。那是我们可以去的地方。坐火车三等车厢不贵，食宿费用也不比我们在巴黎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