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是突然来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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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暴的一方没有凶手,受难的一方没有烈士。”
塞巴斯蒂安•哈夫纳,本名莱蒙德•普雷策,是“血统纯正的雅利安人”。他没有参加过任何政党与政治活动,上世纪30年代已是年青的法学家,属于纳粹极力拉拢的对象,但他始终对纳粹没有好印象,在纳粹上台之初就打算移居外国。二战爆发前夕和犹太女友流亡英国,写《论德国之双重性格》,邱吉尔规定内阁人手一本。
战争结束后十年,哈夫纳回到德国,70年代开始撰写历史专著,相继出版《不含传说的普鲁士》、《解读希特勒》、《从俾斯麦到希特勒》等书,都成为经典。
这本《一个德国人的故事》是他1939年写作的未完成品,搁置61年,待他去世后由其儿子整理出版。与专著不同,这本书更情绪化,也更私密,也许因此哈夫纳将它藏匿。出版方德意志出版社刚开始也只印刷3万册,没想到一年在德国就售出10倍。
写的是当时每个德国人都经历的事,没有对事件详细描述与严密分析,时不时还来一段自白、宣泄和描写,为什么它能有如此影响?
这个理性的年轻人思考当时几个重大问题,这几个重大问题时至今日也受人关注,但一般人不会也没有耐心读晦涩的长篇大论:
为什么希特勒能上台,纳粹能建立独裁政权?
为什么没有其他政党、军队采取行动阻止?
为什么民众很快适应,不但不违抗而且成为其中一份子?
看透问题的本质,首先要看透世间的荒谬。
哈夫纳眼中的希特勒一开始就是蹩脚的狂人,希特勒长期无足轻重,至始至终是异类。群体就是这么奇怪,“只会对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物产生特别强烈的反应……唯有异乎寻常的人物才能被绝对地爱慕或仇视,被奉为神明或斥为恶魔。”
“当一切可憎、污秽、令人作呕的事物发挥到极致以后,反而产生不可思议的魅力。”
这些直觉判断是智者的基本水平。
至于希特勒不可理喻的言论观点,哈夫纳说道:“一个理念对群众产生具有历史意义的推动力,通常就必须将其层次降低到小孩子可以理解的地步。”
希特勒一步一步击败各方,操纵舆论,成为总理,迫害异己,解散议会,最终独裁,在哈夫纳看来其手段也没有什么诡秘、高明,“真正恐怖的事情就是,用这种简单到可怕的方式即可创造历史。”
爱喝红酒、爱坐火车的80后胖子,靠一次会议就很可能赢得谅解,甚至获得即使是调侃的赞誉;爱吃快餐、爱打高尔夫、爱发推特的70岁富二代,需要编一个白手起家的感人故事,靠一次会议就为人说可以拿和平奖?
“群体没有历史,也没有记忆。”荒谬与时间无关。
即使“实事求是”、“无私忘我”、“勤奋能干”等常常挂在口边的正能量词汇,哈夫纳也看出其中的荒谬:
“每一个实事求是的家庭总是把子女教育得非常适合刚结束的时代”;
“民族主义……这种疾病恰好在德国具有最强烈的毒性和毁灭性,那是因为‘德国的’……就某种程度而言,还蕴含着无私忘我的特质”;
“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只要‘能干’就好的作风,实乃德国式的坏毛病……这就是我们的最大弱点”。
家庭让子女保守,无私让民粹爆发,能干让邪恶蔓延,这些论断已超出“荒谬”这个层面,自然引出下一问题:为什么没人抵抗,反而屈服、顺应、自我膨胀?
“原因或许是,当初我们过于确定不可能会出现不同的发展以致大家都沾沾自喜,根本没有想到,万一出现最恶劣的状况,又该采取何种手段加以制止。”
“敌对各方偏偏都欠缺了一种东西,那就是胆大、英勇和高贵的行为。”
有这么简单吗?书里散布着更具体、生动的议论。
当时德国的中青年人,没有经历过一战前线惨烈战况,但曾沉浸过战争讯息。真正的狂热,来自于这样一群“拥有幻想的民众”。哈夫纳在中级文官考试前,参加军事集中训练,这时希特勒已经上台。但政治宣传讲座,参训年轻人跺脚抗议,觉得水平太低。可换了一个话题讲一战德军的失败战役,轻易激发出群体争强好胜的本能,激烈讨论,摩拳擦掌,几乎演变成一场战争的预备。
纳粹一步一步夺权时,政党总是觉得没那么严重,在流氓无赖面前优柔寡断,即使“在最危险与最绝望的最后一刻,却又弥漫着病态的自我安慰式的乐观主义。”
纳粹上台后,明目张胆清洗异己,迫害犹太人,但保持其他普通德国人的正常生活,让群体觉得纳粹的宣传是可信(或者说服自己相信了):“任何革命皆无法避免附带有不幸的现象”以及“现在一切都进行得平静而有序。”
“为何各地同样没有形成零星的个人挺身抗拒行动……(其原因)正是继续照常运转下去的日常生活机制。”“时人已经被自己的职业套牢,困处于每日的工作计划之中无法自拔,更对成千上万令人摸不透的因素产生了依赖。他们就像是附属于一架失控机械装置的部件,纷纷在原有轨道上继续运行……唯有每日例行公事才可带来安全感和生命的延续,因为常轨之外就是深不可测的丛林。”
“正常”是纳粹第一个训练项目,“条件反射”是第二个训练项目。纳粹以“绵延不绝的庆祝活动”,“让老百姓养成习惯:在毫无理由值得庆祝的情况下,也要跟着欢呼和起立致敬。”见到万字旗出巡而不致以纳粹礼的人,会被殴打,甚至抓进集中营。
熟人失踪,报纸关张,演员被抓,犹太人备受歧视摧残,剩余的“雅利安人”群体因“畏惧”而选择:“与其被围殴,倒不如跟着他们一起去揍别人。”“于是,人们开始跟着一起行动……一旦同流合污,就不再有人回想起‘畏惧’这档子事……结果,人们连心中的观点也随之改变。”
以上变化非常迅速,“在1933年3月5日那天,大多数德国人仍投票反对希特勒,可是这大多数人今安在?难道他们都死光了?从地球上消失了?还要等到这么晚才变成纳粹?否则为何他们没有做出任何值得称道的反应?”
接下来的控制就更容易,一台收音机就能“操控每一个木偶的手臂,于是大家都在唱歌或假装唱歌,相互发挥了‘盖世太保’的功能。”
同时,“同志般的团队生活”遍地开花,每一个人都被划分给某个大组织,时不时还有更近的小团队。这种生活“和酒精一样,可为必须生活在非人性条件下的人带来很大慰藉与帮助,原本令人难以承受的事物变得能够被接受。它产生麻醉作用,故可协助人克服死亡、伤痛及苦难……遗忘了文明的基本价值。”
哈夫纳头脑清醒,知道“心中必须常存一念,无论是高高在上者,还是任其摆布的弱者,二者都只不过是人而已,并且都是同一部戏的角色”。他也有类似于父亲的清教徒般的自省与自尊,告诫自己保持“心灵的纯净”,但他也不得不屈服,乃至致敬万字旗,肯定自己也是纯正雅利安人。出于恐惧也出于本能。
谁也不知道何时畏惧与屈从成了大多数个体的共识,但谁也不能避免。
这本小书出版第一年,德国《明星周刊》就直言道:“哈夫纳的作品提出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当我们面对下一次考验时,果真有把握作出较佳的表现吗?”
我想,真的出现这种考验,什么都晚了。
所以,预防是最好的应战。
哈夫纳后来更勇敢,译者写的序言中讲到,1968年西德政府准备查禁极右派(注:国外的右,相当于国内的左)“国家民主党”,他立刻提出反对意见;西德政府后铁腕镇压左派学生的反对运动,61岁的哈夫纳和学生一起走上街头。这样一个“不安分守己”的人,1999年去世后,《柏林晨间邮报》称他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最严厉的批判者,也是最聪明的捍卫者。”
2000年,这本小书出版,连续数月在德国畅销书排行榜名列前茅。
2002年春,发现另外两份遗稿,修订后最终版诞生,加印十几次。
2002年秋,德国《时代报》将其列入学生必读的五十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