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废墟又何妨

西方的建筑多为以石为材，能够长久的保存；而中国的建筑多以木为材，在历史的长河中，即便不是已经坍圮消失，只剩下土丘一般的地基；就是历朝历代不断改建，原有的面貌也难以存留；

这一点于我有非常直观的感受，我去英国，去意大利，带给我最强烈的文化冲击，就是来自于留存的古建筑。在历史中煊赫的建筑，在如今的现代都市中依然伫立，且毫无违和地融入到了市民的日常生活中，整个城市带给人的体验就非常的丰富，不仅是异国建筑形态空间上的瑰丽雄伟令人印象深刻，更重要的是时间尺度的交织让人不由地惊异赞叹。才知道一个城市的伟大，并不因为印在旅游手册上的一两件建筑精品，而是无数地历史遗迹就散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融入了城市的精神。

可是中国却不同，中国那么多曾经存在于历史中的伟大建筑，都因为各种原因不复存在了；现在依然能够看到的，多数都是非常近代的作品，而且大多都经过修复和改建。如今流传于世的建筑，也大多无法在体量上给人以震慑，而是在曲折幽深处体现心思，比如一些园林和庙宇。这就会让乍见西方建筑的我产生自轻自贱之感。只觉东方建筑之美，不及古罗马之万一。至少是在我见过的范围之内，会有这样的感慨，而那些我没有看过的，只存在于文字和想象之中的建筑，自然也做不得数了。

然而再一细想，这一结论未免过于草率，对于中国建筑未免不公。

废墟的故事一书的开头，就开始讲，废墟的美学概念其实是源于西方，是由于西方石质建筑即使废弃破损也依然保持宏伟的特点衍生出来的；而中国几乎没有什么废墟，硬要说有，也不过是建筑的台基，或者干脆就是一片有历史典故的旷野，没有什么真实的美学对象，所以画少诗多。这其实和中国艺术本身避实就虚的特点有关系。为什么中国建筑偏偏用木头，大约是有很多地理历史因素的，但是中国文化中并不崇尚实体崇拜的这一现实，大约也多少影响了建筑物的命运。建筑在西方的文化中的地位，与在中国文化中是决然不同的。在中国文化之中，建筑这种人造之物多少已流于下乘，是统治者骄奢淫逸的场所，是匠人无灵魂之建造，远不如清风明月，溪流山林值得赞颂；就连硕果仅存的园林艺术，也是尽量去人工，仿自然，终极目的不过是在方寸之间，能够把自然之造化束于吾之园中。这种意味，就好像梅贻琦所言，“所谓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又如刘禹锡所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就连武侠小说之中，也道“无招胜有招”。因此中国文化向来重意不重形，所谓大楼者，不过是俗人的追求罢了。

这着实是艺术上的遗憾，那种千金万银堆砌出来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景象，吾辈却是绝无可能得见了。对于市民的美学教育，恐怕更是一种遗憾；因为天天看着古罗马城墙长大的孩子，应该对于一般粗制滥造的建筑看不上眼，正如我坐飞机从罗马落地的一瞬间，就觉得这城市几乎无一建筑不美的，就连罗马松这种非自然的政治产物，都带着古典美学的韵味。

但是古罗马毕竟是亡了，只留下了断臂残垣。中国的土地曾经被异族占领，中国的城市曾经被战火蹂躏，中国的无数瑰宝散在世界各处，这固然令人痛心不已，但是中国文明没有亡。因为中国文明的根，本不在这些实体之中，而在于文字，在于思想，在于精神。有时候我想，只要中国的书还在，只要中国的诗还在，只要中国的人还在，只要这些人的骨血之中还有中国文明的灵魂，中国文明就不会亡。

只要中国的文明不亡，少了一些供人凭吊的废墟，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