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性》:我与诗一起进入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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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欲望(因友谊而加倍的焦虑)得到了如此完美的餍足,我由此而绝望。 ——《第一部分 老鼠的故事》
狄安努斯日记,第一本日记,第二本日记,这是确定的文本;“我”和神父A、女人B,是确定的男人和女人;那一刻,所有的关系都在展开,是确定的时间;确定而成为必要,会在老鼠过街的时候,掌控住所有的一切,甚至,连那一刻由大腿根或乳根而拥有的裸体温柔,也触及到了无限。但是,无限的背后,真的也是确定的存在?无限到底会不会通向有限?
似乎就有了两种状态,欲望在无限中得到了满足,裸体世界仿佛是进入到了那个风月场所,所有的女人都脱去了衣服,在只展现自身肉体的情况下,欲望散发着它原初的味道,所以那一刻可以得到完美的餍足,它触及无限;但是,当这无限是通过有限而产生的,不管是全裸的风月场所,还是欲望展现的尺度,在脱去衣服的那一刻即是终结,它将以逆向的方式回到原点:女人们会穿上衣服,会离开风月场所,会让我一个人留在那里,空空荡荡——有限趋向了无限,无限返回了有限,而有限之后的空空荡荡,又变成了无限,所以“我由此而绝望”便再次成为一个探及底部的状态,它是一种停滞,一种终结,一种被确定的有限。
但是,这个令人绝望的时刻产生,除了“我”作为记载日记的狄安努斯是一个确定的人之外,至少保留了两种不可能性:A和B。一种字母,一种缺省,赋予这两个字母的是“耶稣会士”和“赤裸的女人”这两个身份之外,似乎再无其他。如果从狄安努斯的日记里找寻线索,A可以延伸出以下的特点,身体又瘦又长,涂过圣油,也喜欢脱了神袍而成为赤裸的人,当然最主要的是在教堂里讲述和上帝有关的真理;但是在“我”看来,他却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已经习惯最疯狂的可能性,并看透了一切……”他深入研究必要性的生活长达十载,但是却缓慢学习如何伪装,如何令精神脱节,实际上他是一个冷漠的男人,“像僵尸般的。”
同样,从日记的部分叙述来看,B也有确定的属性,一个性感的女人,总是用赤裸的方式出现,仿佛在展开身体的过程中“触摸”了真理。A和B都曾经独自居住,他们确定的生活和身份,其实在“我”面前慢慢变成了一种含混状态,“甚至经常,我们三人像疯子一样笑成一团。”这是一种不可能性的开始:曾经独自居住的A和B,不停令我着迷的B,记忆中A注视着赤身裸体的B……在这个含混的关系里,其实当被“我”记叙下来的时候,中间人物必然变成了我:我迷上了B,无论是肉体还是她的经历,“我想象一根巨大的钉子和她的赤裸。”当那一刻用大腿根和乳根触及无限的时候,是不是也是我的想象?是的,B总是在我的想象中存在,就像我在风月场中靠裸体而迷失,靠迷失而达到高潮。而这一种想象之出现,便是缺省的弥补,或者说是一种不可能性导致的仇恨。
“我是个不幸的人,一个孤独的残疾人。”残疾是身体上的缺省,它无法抵达一种正常的状态,所以到处是不可能性,在这种不可能里何来满足,何来欲望的释放?在妓院里脱去女孩的衣服,以及酗酒,都是一种迷失达到的高潮,“我跟我的朋友不同,我嘲笑一切规矩,从最低级的事物中获得乐趣。”在我看来,正常的欲望满足就是一种规矩,一种秩序,所以嘲笑也成为抵达高潮的方式之一。但是在对B上,我却一直把它命名为“爱”——超越欲望,超越身体,向着真理之路前进。
悖反就是这样出现的,当我把和B的感觉命名为爱,却又被B从爱的世界里剔除,B的逃离便构成了我的无力感,“无论如何她都会逃离我,因为我身上最病态的一点是,我希望她这样做,希望我的爱足够不幸。”而这样的做法,我却给予了某种合理的解释,因为我注定是被她蔑视的,蔑视和失望,与我想要的爱和善意构成了一种逻辑关系,那就是,“她曾想从我这里获得不可能性。”不可能性的存在是一种合理性,就像绝望返身而成为深渊的底部,爱而转变为厌烦,它们总是相辅相成。
B的爱是她想要的不可能性,B的离开是不可能性变成必然,而在B离开之后,这种不可能性会向何处发展?六天的沉寂之后寄来的那封信,是B的一个必然的决定:“有点受伤,我用左手写的。”还有噩梦中的场景,还有那一声“再见”,还有“吻一下神父”。神父A说起了在公寓里和B在一起的情境,他们是在街上搭讪之后回到公寓的,穿着僧袍,喝了点东西,然后像信中所说到的那个吻一样,成为“感官的极度混乱和假装的灵魂升华”,在A的讲述中,“B被魅惑,触摸了他的真理。”是脱去了一切外在遮挡的魅惑?还是表达本真自我的真理?那一刻就这样发生了,然而在我的世界里,那一刻完全变成了一种戏谑:“这两者的结合逗乐了我们,他像酒精一样令我们着迷。”
这种着迷是不是和B在我身上想要获得的不可能性一致?不可能性其实是一种客观存在,和我的残疾,和B的裸体,和A的谎言一样,构成了缺省的状态,但是B的离开和A的公寓,以及戏谑的结合,对于我来说,造成了另一种可能性:“爱到这种程度就是病了。”我说自己喜欢生病,把爱当成生病的状态,是一种可以抵达高潮的迷失,它一直是我趋向于欲望的解决方式,但是当B和A在一起,这种爱似乎就真的变成了病:病而恶化,便是死亡,而我从来害怕死亡——喜欢生病和害怕死亡之间构筑的矛盾,就成为B和A对我的矛盾,前者是不可能性,后者是仇恨,“我害怕死亡,我爱,我以各种方式承受折磨:于是我抛弃我的痛苦,然后说它们在撒谎。”
爱和死亡构成的就是“无意义的意义”,它是梦境,是火焰,是大笑,甚至成为最顶端叫做“哲学”的东西——不是肉体之爱,不是宗教信仰,“归根到底,这个意义不就是每个特殊存在的意义吗?特殊存在从其本质说是其他一切存在的无意义,不过唯一条件是这个存在对延续生命的行为不以为意。”但实际上,这样的哲学依旧是含混的,它甚至是用戏谑的方式解构A和B之间关系,或者是这样:“甚至经常,我们三人像疯子一样笑成一团。”或者是这样:“我狂热地拥抱她,我们的嘴唇碰到一起。”或者是这样:“我写作的理由是触及B。”
B已经不在场了,她在我的书写里,在我的想象中,甚至在我设置的场景里,“在这由无能构成的迷宫(四面八方是谎言),我忘记了拉开帷幕的时刻。”那里的N掀起裙子,那里的E在镜子里笑,而我冲过去,“吻住嘴唇,乳房从裙子里蹦出……”夫妻关系的N和B,以及一个我,正像魅惑的A和B一样,成为我日记里的存在,而这种存在如何通向真正的不可能性?“这焦虑要求一种可能性,既吸引我,又令我害怕。”不可能性其实是一种绝望的前奏,它会演化为仇恨,继而成为一种暴力。B在我身上想要获得的不可能性在离开中变成了对我的仇恨,在那一个吻里变成了暴力,而我对于爱的不可能性,在日记中变成了仇恨,在那一个讲述的故事里则变成了关于老鼠的故事的暴力:死去的X曾在旅店里用别针戳穿老鼠的心脏。
老鼠一开始是不可能性的象征物,它是无法掌控的,但是X却轻易将它捕获。,并且戳穿了心脏,满足了暴力的欲望,“极端的奉献是虔诚的反面,极端的邪恶是快感的反面。”实际上这种暴力的邪恶就是在解构一种确定的东西,比如信仰,比如爱,比如哲学,“我还看到哲学思考是如何叛变的:它无法回应期待,因为它只有一个确定的对象——对其的定义建立于另一个被预先界定的对象上——以致与欲望对象相对立的哲学对象从来只表现出漠然。”所以只有在暴力中,这种哲学对象的漠然才会消失,也只有解构了信仰、爱和哲学,在逻辑之外建立的世界才可能有一种叫做真相的东西——神父A是信仰的符号,B是爱的象征,所以他们必须在我的暴力书写中才能抵达真相——欲望和死亡构筑的真相。
暴力的世界是大雪沉睡的夜晚响起的爆炸声,是A在寒冷中撕掉了B的衣服让她赤身裸体,是书写中说到B的父亲狠狠打了她……以及死亡的降临,“而且自然地,赤裸是死亡一—而且尤其因为裸体是美丽的,它‘死’得更为透彻!”死亡变成暴力的最终极形式,它几乎构成了我追求不可能性的唯一办法,“导致我开始想象整个城堡是否都已被死亡笼罩。”A宣布父亲的死讯,同一群乌鸦是B的父亲,而我将一种乱伦关系将B和死者连在一起,“B,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已经成为两个怪物的牺牲品”——以及闯入的N|E和D,也在错综关系里走向暴力式的死亡。
而且,死亡也制造了上帝的缺席?谁来结束暴力,上帝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信仰是永恒的?“我周身散发死亡的温柔,我确信存在一种忠诚”,当我确定赤裸也是一种死亡的时候,连同欲望的不可能性都在这身体的秘密中成为暴力世界的一部分。实际上,这种消融爱和信仰的暴力解决方式,依旧在含混中,A和B,神父和女人,在我的身边出现,在我的身边虚构,是不是存在着一种可能:我就是A?
《狄安努斯日记》中的“我”终于在《狄安努斯》中成为一个第三人称,而这个第三人称在“阿尔法主教的记事簿”里——我是阿尔法主教是A?狄安努斯是D?那里记着:“想象一下E背叛了你(你希望只是肉体出轨),现在又因对一个死人,D的爱而自杀!”那里的E在湖边游荡选择自杀,那里的一切都是爱的背叛和生命的死亡。
谁是谁其实并不重要,身份也不重要,身体之残疾与否也不重要,“几乎没有人能避免现在将我囚禁的处境,时间早晚而已;我所产生的疑问,没有一个是生命和生命的不可能性不曾向他们中的每个人提出的。”每个人都在不可能性里,都滋生了仇恨和暴力,甚至都走向了最后的死亡,但是这里的一个问题是:这样的死亡能不能让我们找到真相?或者说,我们在不可能性里是不是还有一种投降之后的统治权?“生命的真实无法与它的反面分开,‘意义的迷失’将我们带至与之相关的幸福。因为我们无法分辨死亡与生命无尽的回光返照之间的区别:我们依恋死亡,正如一棵树通过树根隐藏的网络依恋土地。”意义的迷失,是不可能性的存在,它打开了一条无意义的意义之路:“所以我们只有在模棱两可状态下才能理智地生活。而且,不幸与快乐之间永远不存在彻底的区别:徘徊着的不幸意识始终在场,甚至在恐惧中也在场;可能获得快乐的意识也没有完全被取消,是它令痛苦急剧增加,作为补偿,也是它帮助人们忍受折磨。”
A和B消失了,E和D消失了,狄安努斯的日记消失了,阿尔法主教的记事簿消失了,那个老鼠的故事也消失了,从一种虚构的文本里出来,我便成了乔治·巴塔耶,“现实主义在我看来像个谬误。唯有暴力才能摆脱现实主义经验的贫瘠感。唯有死亡和欲望拥有压迫人的力量,切断人的呼吸。唯有欲望与死亡的极端性才能让人获得真相。”所以从现实开始,从虚构开始,最后在那种谬误中发现了暴力,发现了仇恨,继而寻找欲望和死亡里的真相。在巴塔耶看来,生命就是一场赌博,“像一颗骰子一般,被掷在转瞬即逝的种种可能性的场域上。”可能性就意味着不可能性,无论是可能还是不可能,都是一种法则之外的存在,理智、信仰、哲学、形而上,都是具有自己的法则,而不可能性就变成了诗:“真正的诗在法则之外。但是归根到底,诗接受诗。”
法则之外,不是取消自己的位置,而是留着无意义的位置,这个无意义从不可能性出发,穿过仇恨,穿过暴力,穿过反抗,在一种“空”中书写出意义,而只有诗享受这种荣誉,它是超越自身的存在,超越自然的存在,“诗不是一种对自我的认识,更不是对某种遥远的可能性(对之前不存在的事物)的经验,它仅仅是通过词语,对那些无法企及的可能性的召唤。”所以逃离而寻找,所以无意义而意义,所以不可能性而可能性,所以空无而真相,所以死亡而新生:“我与诗一起进入某种坟墓,其中可能性的无限性诞生自逻辑世界的死亡。”
于是,扔出骰子,于是,面向死亡,于是,撕碎衣服,于是,颠覆规则,于是,跟着巴塔耶一起读出这首用一个句号的终点作为标题的诗:
夜晚是我的裸体 星辰是我的牙齿 我把自己扔到死人堆中 穿着雪白的阳光。 ——《我把自己扔到死人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