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鹿柴》
鹿柴
王维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一)
压根没有空山这种山。就算是寸草不生的山,那叫秃山,起码还有石头和土,也不能叫空山。空山是心相,客观世界找不到。
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突然不告而别,离开这个城市,那么这座城,于你来说,顿时变成空城。什么火锅店电影院,一起逛过的商业街,玩过的游乐场,都顷刻间化为乌有,挣钱都不知道跟谁花,下班都不知道要去哪里。这时说,这个城市是空城,很容易体会。
但是这种体会是被动的,被逼出来的,它不持久也不牢固。不一定哪天,他又回来了,请求你的原谅,你们和好如初。那么,空城瞬间又变成“有城”,这个那个的,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你们还没去过。这时,你的空城破碎了。
而王维的空城,他更愿意叫做空山,是持久的稳固的,十年如一日,这是他的大境界了。你可能会问,那他是受了几百次的,爱情不告而别,才有了这样大境界吗?年年空城,谁受得了?王维怎么不去死了呢?
呵呵,看这个世界,人类的生老病死,草木的青翠与枯萎,成住坏空的循环往复,并没有任何一件事物,能永恒不变。你的恋人离你而去,你见识了一座空城,王维看破了世界的生灭无常,也就见证了,这一个大空世界,是名空山。
《鹿柴》的诗眼,在空山,今天只说空山。把握住这个心境的空山,后面的才能继续讲,下次再讲。
(二)
空山不见人。我改下,空山(想见人)不见人,心里要是,没有那个东西,也就谈不到,见不到那个东西。说不见人,前提是想见人。
既然空山,世界可以灰飞烟灭,怎么还说见不到人?诗人空得太彻底,空空,空了空,空城空山空世界,继续空掉了,把空也给空掉,境界再升一个档位,万物再次浮现于眼前,有城有山有世界。《心经》语:空不异色,就是说到了这里。
起个分别心,把人分三等:
三等人,有山的人。什么都想有,什么都想要,别人有的我没有,气得不得了,晚上睡不着觉。这种人,不论是抓挠着,终于拥有了,还是抓挠着,还是没拥有,都是一类,芸芸众生,人类里的大多数。在世俗红尘的迷惑中,耗费一生。见山就是山的人,他妄想着,和无力妄想着,能住在每一座山。
二等人,空山的人。有也行,没有也行,不跟别人比,随遇随缘,老老实实,做好眼下的工作。这种人,不论穷富,都是柔和的自在的,这种人虽不蝇营,却是有钱人居多,穷的也有,抖音红人沈大师是也。三等人见山是山,满眼都是山,这二等人见山不是山,就见到了空山,空山的人,了无牵挂,一身轻松,在人群中,气质非常显眼,突出在那些,被时代的幻景,压得气喘吁吁的三等人之间。
一等人,空山想见人的人。人中龙凤,凤毛麟角,空山之后的万象,寂灭之后的争鸣,见到了空山,即见到了有山,有山即空山,空山即有山,他在有与空之上,看到了有与空,毕竟不分彼此。因缘际遇,人人所在的处境不一样,王维是这样的人,随便举几个例,耶稣是,印度的甘地是,晚清的谭嗣同是,大敌当前,军帐之下,站出来,签生死状的大将军是。要看这幻景里,哪座山最高最大,你抬抬眼,就是这座生死之山。
空山不见人,人类心灵的最高境界,就在这五个字里。但闻人语响,空山并非死寂,这是一座生机勃勃的空山,有你有我有世界,有悲有喜有哀乐,看你的心,在哪个境界来对待了。
回到《鹿柴》里,这首小诗,不好讲,我离题千里,不得不千里,这是顶级诗人,一等心境下的表达,我就得勉强说说,一等心境,大约是个啥境界。再琐碎下:一等心境,在历史时空下,你就是全人类,全人类就是你,在诗歌时空下,王维就是这座山,这座山就是王维。
不理解这个,下一句还是不好说,“但闻人语响”,下次再说。
(三)
凡人和麻瓜,说不出这样的话。神仙可以说,大禅师和庄子,都能说,王维也说到了。我读唐诗,经常震惊,原来唐朝,遍地是开悟的人。唐诗的心灵层级,是普遍性的高端。那是个什么时代啊!我神往着三个时空:佛陀在世时的古印度,李杜和王维们的唐朝,还有欧洲的达芬奇们的文艺复兴。
澹澹长空,万古销沉,你仔细听听,时空的声音,人类历史的声音,窸窸簌簌的人语响声,汇成涓涓细流,又连绵成汹汹海浪,波澜壮阔,岁月激荡。王维的空山里,他开始想念人,就听到了人语响,不见得是真听到了,有哪个人在说话。此时王维的耳朵,已然是山的耳朵,空间的耳朵,世界的耳朵。
但闻人语响,这五个字的意境,可出可入,可静可吵。响声出去,这是天地间众生的人语响,只有山的耳朵,才可听见。响声回来,一个禅定中的王维,内在的静虑和观照,人语即诗人的,意识里的自言自语。此处的人语有声,比寂静更加寂静,没有这人语响,风声草木声鸟声虫声,总该有的吧,有了这人语响,万籁寂然无声。这寂静的人语响,吵到王维了吗?诗人在人语的响动里,落入在喧嚣的大寂静中。
有时我一提起王维的寂静,就有个人跟我叫嚣,说他不要寂静,寂静跟死人一样,死了再寂静吧,他说他爱喧嚣。我就说,一个寂静的人,在交响乐前,能听到100种喧嚣,一个喧嚣的人,在交响乐前,只能听到1种喧嚣,这个1种喧嚣,其实还是他自己的喧嚣,他压根听不到任何音乐。喧嚣的人,心中其实并无音乐,交响乐前,听个响罢了。
(四)
夕照余晖,披洒在山林间的壮丽画面,天上的飞鸟能看见。林荫深处,斑驳的光影射在青苔上的画面,地下的野兔能看见。要说这两个画面,同时被看见,飞鸟和野兔,都做不到。青山本身能做到,还有那个诗境的当下,已然和青山,合二为一,不分彼此的王维,能做到。
全息,透视和科幻的王维,《鹿柴》后两句的景象,《黑镜》我看了五季,也没科幻到这个地步。何况复照青苔上,还有个复字,天天复照,年年复照,亘古洪荒,复照复照再复照,这里又多出一个时间维度。这是几维的王维了?
《鹿柴》讲到这里,若有人在看,会质疑,我给解读得太过分,扯得没边了。答复质疑:我这几天,察看了网上能找到的,古今所有《鹿柴》诠释,保证没有胡说八道,只是表述很随便。
这小诗,是禅诗。禅门的教材,大多是公案和偈子,你看懂就是看懂,没懂就是没懂,禅师不会跟小和尚多说话。把禅境引入风景诗境,禅师们大多不爱这琢磨,儿童的文字游戏,作茧自缚了。
粗浅说,禅境毕竟高于,作为审美的诗境。古代这些,半僧半俗的知识分子们,爱玩这个,中国古代的文学艺术,根部的营养,大多从这里出,王维是此中高手。
王维字摩诘。维摩诘,佛门的大居士,神通无边。王维把自己网名改叫维摩诘。就像你叫周杰,喜欢周杰伦,微信名起了周杰伦。可见王维,是多么热爱维摩诘。正好,我也熟读《维摩诘经》,所以自认对王维的心境,在《鹿柴》里的表达,领会得比较透彻。
王维是山,山是王维。青山空而不空,人语恍然响,夕照映青苔,这是注入了,人的感官的青山的所见所闻。王维也是空而不空,听人语的,见夕照山林和青苔的,都是实有的王维。
作为可思可感的王维青山,这一讲说到了,作为庞然大物的青山王维,下次再讲。
(五)
滤镜美颜,哦,你说是假的,这个人你认识,不长这样,本人惨不忍睹。我说没有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滤镜挺好,美化人生,这样都好意思发朋友圈了。
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她又是真的假的?我看,也可以说是假的,你的眼睛,先天自带滤镜。你瞧她顺眼,怎么看都美,看她不烦别人,这人再好看,都是狐狸妖媚。
再者,还有那天的光线,她的心情和你的心情,不同的发型和衣装,不同的粉底和眼影,就算是素颜,你仔细回想,其实她就从来没有一个模样的时候。到底哪个模样,是真实的她呢?哪个也不是,都是假的,也都是真的。
我每天上班路上,都路过一个商场,店面橱窗里的塑料模特,一百年没换过。我太熟悉她了,每天看看她的脸,每天也都不太一样,有时她微笑,有时她沉思,有时她发呆,有时她心怀鬼胎,嗯,其实都是我每天的心情阿!
《鹿柴》第三句,返景,我在这里,做如是解:你的当下的心境,投射在你的外在环境,再次折回到你的眼睛里,被你看见,叫做返景。于是这首诗里的返景,就关联了两个意思,夕照和心之相。于青山,是夕照,于王维,是心之相。
我为返景这俩字,真是下了番功夫,从《鹿柴》字面,还真想不通,返景具体是什么意思,看些今人注释,说是夕阳,查古人诗词,大多都是当夕阳夕照用。可是,返景和夕阳,怎么就成同义词了呢?现在也是搞不清,懒得管了。
而我这么解读返景,基于我对王维本人的了解,我认识他,一起吃过饭。你们熟悉的王维,就是那么三五首山水诗,要是把王右丞全集拿来,嗯,绝大部分,是和佛教禅宗相关的诗文。而这首《鹿柴》,既风景又入禅,我一眼识破,因为太熟悉他的爱好了。
返景入深林,无垠天地的幻象,摄进禅定中的王维的感知之内,深林即他的“身体”之内,那光线冲破种种障碍,复照青苔上,透在林间的青苔上,青苔即王维的心识,那一刻的王维,和青山融为一体,彼此具空相,共同体验着宇宙及天地,照进他们的霞光万道。
下次最后写一篇,把《鹿柴》结尾,这个讲得太多了,骑虎难下。讲这么多,又是什么也没讲,不通禅理的话,这首诗的意趣,难以领会。可是禅理却没法讲,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起码我是不会讲。
(六)
《鹿柴》20字,我讲4000多字,讲不尽。王维分娩时,肯定没想这么多,这小诗破壳而出时,估计也就三五秒钟。蛋出来了,即是人类文明史里的一颗金蛋。
两千年后,我们的味觉嬗变,吃香喝辣,舌头都坏掉了,就鲜有人能说出,这金蛋的好。大家都说好,到底怎么个好,找找参考书,考试考不考?
人的心灵有层级,这层级,和贫富和学问都无关。可悲这70年,汉字圈的人种,心灵层级急剧下降。古人的所思所感所表达,我们再也连接不到。
请那些编教材的,胡说八道的文人们,你们扪心自问,《鹿柴》仅是你们说的,逃避现实的风景诗吗?那,还有什么好看的吗?还可能流传到如今吗?
不过是唯物论的国度,一切文化,上面有把尺子,专家学者,教材编纂,都得依从这把,不甚究竟的尺度。文学艺术,人类心灵下的蛋,谈心灵,即进入唯心的尺度。宗教是唯心的大本营。唯心和宗教,说多了,都是禁忌。
所以,一首诗歌,它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你说的不算,我说也不算,王维说了也不算,必须城堡里的那些人,说了算。于是,审美已沦陷,唐诗命危矣。
(七)
补一篇,之前的青苔没多讲,只提到是心识。这个理太深,嘴怯了,一时想不出通俗的说法。现在勉强补说青苔。
眼睛能看,睁开眼,看见了花花世界。要是闭上眼睛呢,眼睛的窗帘挡上了,还能不能看?也能看,看见一团漆黑。眼睛看到的是,眼帘里面的黑屋子。再次把眼帘掀开,你置于没有星月灯光的偏远山区的一个深夜,那么,你睁眼和闭眼,都将是一团漆黑,毫无差别。
那么,也就是说,没有日月灯光,你的眼睛,毕竟是啥也看不见,因为你所说的能看见,必须凭借日月或灯光。这事实很别扭,也很简单,就像没有人会说,我坐过了飞机,我就是会飞的。没有飞机人不会飞,同理,没有光照,眼睛看不见,眼睛本身,毕竟是啥也看不见。
那么,问题来了,睁开眼睛,看见世界的是谁?闭上眼睛,看见漆黑的是谁?在看在听在感受在思索的是谁,清楚的知道,自己正在看正在听正在感受和思考的,又是谁?
再举个例子,阐述这个事:你的手机,摄像头本身啥也看不见,连黑它也看不见。当你想看了,操作手机,打开照相,摄像头才勉强说,它具备了看见的功能。你的眼睛亦如是,接收世界图景的器官,是眼睛,呈现花花世界的那个功能,毕竟不是眼睛!
呈现世界万象的,不是眼睛,却是心识,即《鹿柴》里的青苔。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世间的万象,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记忆和感怀,憧憬和向往,烦人的事和愉快的事,那山林的青草味道,以及风声鸟声虫子声,草木擦擦声,皆是王维的无限感官的返景接收(前面我只用视觉说话,图方便),入了深林,即进入了王维的眼耳口鼻和皮肤,融化于感受,作用于思维,年年岁岁,复照复照再复照,照在青苔上,照在王维的心识之上。
把握这个心识,就能把握东方思想的根基,我在这篇论述里,还是无法把意思说清楚。这心识很有意思啊,它是不死的,而且不生不死,就像你的手机要是三年一换新,相当于你的这些附属器官,通讯系统的千里眼顺风耳啊,摄像系统的精微保存图像功能啊,这个那个的,要更新换代一遍,而用手机的你,毕竟还活着,没死。
同样的状况,不可思议的是,当你的这些基本器官,眼耳鼻舌,以及身体和大脑,在若干年后死亡之后,那个使用这个你的你,已然还活着,没死。不会死的这个本来的你,佛教体系里称之为心,王维的《鹿柴》里,象征为青苔。
201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