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叛变
这本书的标题,实际上译错了。Stanovich绝不是想说人类“叛变”,哪有一个人大声疾呼,号召同胞“叛变”的,实际上是反抗,是要反抗基因(还有meme)的无情统治和利用,是要革命,革基因和meme的命然后人类自己当家作主。不过,看上去是Stanovich弄错了,这个错了的标题反而表达的是对的:人类叛变了。Stanovich用拟人化和理查德道金斯的对基因的拟人,都走过了头。当然,Stanovich和道金斯都反复解释了他们为什么用拟人;用拟人有好处,“拟人”是一种meme带有的易感染属性,就好像给破铜烂铁镀了金,闪闪发亮吸引人的眼光。对大众或许是有好处的,这就像《妙法莲华经》中所提的“便利之法”,房子着火了,跟孩子们说“大门外有好东西,快去看”,骗他们出去救他们一样。但是这样说难免有点瞧不起大众——错了,人类99.9%的人都是这么笨蛋。时不时有人会跳出来反驳我:你难道不是人类?当我说“中国有什么问题,外国有什么好”的时候,他们就跳出来说“难道你不是中国人”,当我说“男人不是东西,女人都很香”的时候,他们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说“难道你不是男人”,这种思路来自一种“联盟和党同伐异”(见Gazzaniga的《人类的荣耀》)本能,原则是:为了利益,不要贬损自己人,而要打击敌人;永远不要说自己人坏话,只说敌人坏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李银河老师曾捍卫人民“换偶”的权利和同性恋的权利,然后被很多人骂,感觉很沮丧且愤怒要撂挑子,毕竟她是为了大众而不是自己。我很多时候也是同样的感觉,怀疑是否值得帮这些人。罗老师表态说,要坚强。他自己也采用这样一种彪悍的风格:踩上了狗屎也能让狗屎后悔。这就是我爱罗老师的地方。更何况,只有部分人才这么2,还有很多吃瓜群众,里面还有很多善良的心灵,为了他们也值得跟坏人或2货斗争一下,只要他们不是中学生。
从Stanovich这里,可以看到,拟人化可能会把自己的思路引入歧途。从这个意义上说,洛克反对the abuse of words中,反对用修辞代替推理,或退一步说,要避免修辞污染逻辑,是很有道理的。诗一般的语言,或晦涩的哲学语言,除非作者有着神灵一般的智力,能够时刻防止自己在逻辑上出现失误,否则应该避免使用这种风格的语言。Stanovich在本书中把基因和meme拟人化,给自己挖了很多坑,然后自己跳进去了。他说,令人震惊的是,难以置信的是,备受屈辱的是,人的存在是帮助基因辅助的工具。他引用道金斯的话说,永垂不朽的是基因,不是我们。于是他开始责怪起基因来。但是,为什么我们会这么震惊或屈辱?是因为我们有一种“优越感”,就像Stanovich自己说的,干扰了我们自己认为的在宇宙之中作为“万物之灵”的感受。但是这种感受是错的。从一个错误的感受出发,你能得出什么正确结论?应该反过来看。正是因为基因和meme,才造就了我们。没有基因和meme,就没有我们。Stanovich在书中反复说,基因的目标是繁衍,但是没有一个人把繁衍这个基因的目标当作自己的目标,而且也不应该把基因的目标当作自己的目标。不妨,按照Stanovich的这个推理,我们放弃繁衍的目标。繁衍有理由吗?你想生孩子,要个孩子,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是基因,给你设定了这种冲动和欲望。既然不是你自己发出的冲动和欲望,那么,你为什么还要遵从这种欲望和冲动呢?你不是被基因给奴役了吗?你不是要反抗、解放,要自由吗?那么你就要放弃基因给你的设定。这样,人类一代之内就会灭绝。Stanovich在书中从未清晰考虑这一点,他说,自动系统(生养孩子的欲望和冲动来自此系统)只是为了基因目标,分析式系统是为了我们自身的目标,所以我们要用分析式系统反抗这个自动系统,那么,在生养孩子这个问题上,我们的分析系统能给我们提供什么东西?分析系统说,满足你的欲望和冲动,能够让你开心,所以你应该生养孩子——难道这不就是自动系统要做的事吗?
所以Stanovich的分析,所谓自动系统是为了基因的利益和目标,而分析式系统是为了载体的目标的说法是有问题的。Stanovich的整个分析式系统,狭义上说,提供了一种工具理性,即如何实现欲望,比如说想发财,于是计划抢银行;他还提到了一个“广义理性”,但是广到哪里?广到对欲望进行评估,如何评估?看是不是想要这个欲望——即提出一个多层级欲望结构。比如说,一个胖子,想吃甜食,这是他的一阶欲望或偏好,来自自动系统;然后,对这个欲望或偏好进行分析式评估,比如,他想保持对女孩的身材吸引力,所以产生了一种新欲望:不想吃甜变胖。这就是二阶欲望或偏好,否定了他的一阶欲望或偏好。但是,他可能还有一种新的想法,比如人生短暂,痛苦地(不吃甜)做一个瘦子,不如痛快地(吃甜)做一个胖子;而且,吸引女孩的不是男人身材,而是男人的财产和地位。这或许可以说是三阶偏好或欲望,否定了二阶欲望,肯定了一阶欲望。这就是分析式系统带来的欲望链的评估。问题在哪里呢?这种理性,是从下往上走,没有立足点。一个新的说法、价值观,就会带来一种反转。所以,Stanovich认为,某些观点声称总是要用高阶欲望代替低阶欲望,这是错的。但是,Stanovich自己也没有找到一个立足点,他引用Susan Hurley的观点说,有些哲学家想找一个最高点作为立足点,不仅没有,而且不需要。Susan Hurley2007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去世,享年52岁。我虽然完全不赞同Susan Hurley的观点,我认为存在一个至高点,而不需要Stanovich不得已而提出的所谓纽拉特式的做法,但是我还是很难过。
Stanovich转引Dennett的说法,认为人类的存在,是一种进化算法的产物。或许可以说,世界上存在两种本质,一种是基本定律,就像引力、电力,或存在一种大一统的力,或某种法则;其二是算法。我记得这个说法已经由Harari Yuval提出。其他的,就是在自然定律和算法下呈现出来的现象。人类也是如此。没有基因想要什么,没有meme想要什么,它们不会“想”,没有目的和意图。Stanovich同样引用了Dennett的说法,我们大脑有一种倾向,把会动的东西看出意图来;在基因和meme中,也是犯了这个思维错误。就像电脑上一段会自我复制的代码,难道我们会认为它们真的有生命?但是我们就是感觉它们有生命。这是我们大脑一些自动系统给我们带来的不可撤销的错觉,虽然说可以override,但是始终有一个错觉的幽灵在旁边徘徊。基因,实际上就是类似一段代码。从这个意义上,和meme一样,我们并不需要拟人化。生物机器似乎还有一种机制,就是不需要繁衍,而是永远不死。显然,这种算法的问题在于,不能保证不出现意外。假如说让你的细胞循环永远能够以新生细胞代替旧细胞,器官从不衰老,让你长生不老,但是不能保证你:上街被撞死;在家被电死;吃饭被呛死;夜里被吓死;看抗日片被恶心死。所以这种算法不是好算法。说来说去,还是当前这种短命个体的不断繁衍才是较好的算法,甚至可能是最好的算法。既然是一种算法,就是中性的,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Stanovich说,总有些人,想从人类的起源中寻找生命的意义。这是很傻的做法。自然都是中性的。所以,我要说,所有的自然主义基础上,寻找意义、价值的做法都是错的,尤其是自然主义下的道德伦理,这是自相矛盾,自然主义就不可能存在道德伦理。或许有人会觉得不对,因为自然进化出来了“道德”。自然进化出来的道德不是“道德”。比如父母为子女的牺牲和奉献,是不是一种道德?你以为是一种道德,那么基因是不是要偷笑了?进化出来的父母对子代的投资,正是为了实现Stanovich所谓基因的利益和目标。按照Stanovich的说法,自动系统是为基因目标服务,那么自动系统要我们牺牲奉献自己为子女考虑,我们的分析式系统应该如何反抗呢?我不认为Stanovich的分析式系统会有何异议,毕竟,既然也是从欲望出发,看到这种为子女牺牲自己也快乐,或者符合价值观“道德”,Stanovich的分析式系统也支持这种自动系统的结论和行为。
也就是说,Stanovich所谓分析式系统为载体利益,只是“可能”和自动系统冲突。也就是说,“基因目标”和“载体目标”有时候利益重合,有时候利益冲突。Stanovich以爱吃脂肪和戴套做爱为例。他说,爱吃脂肪是自动系统的产物,但是我们今天知道,脂肪吃得多了会折寿,所以要否决自动系统的这种欲望;他又说,我们今天做爱戴套,给载体带来了快乐,但是损害了基因的利益。可以看到,Stanovich提出的自动系统的不良之处,来自这些自动反应对现代环境的不适应。不适应的部分有多少呢?Stanovich没有说。那么,适应的部分如何看待呢?他也没有说。Stanovich还提到,分析式系统,同样也有一部分为基因目标服务,比如前面提到的我们的理性肯定“亲代投资”行为。这样,实际情况就复杂了起来,不能简单说,自动反应系统就是为了基因的利益,分析系统就是为了载体的利益。分析系统同样也可能损害载体的“利益”,比如来自宗教的信仰可能让人禁欲、牺牲自己;自动系统也可能为了载体的利益,就是载体利益和基因利益重叠的部分。甚至可以说,除了“动机”部分,其他的自动系统都是为了载体的利益服务——此处针对人类和会动的动物。自动觅食、找配偶系统,都是为了载体的利益。Stanovich提到,基因只在人类没有完成繁衍前照顾载体,一旦没有可能繁衍了,就happy看着载体无论以哪种方式解体。这就是Stanovich掉进了自己挖的拟人坑,终于把自己带到了坑里。基因作为一种算法,是从零开始的,而且这种算法能力有限。不存在一种神一样的基因,有能力管你载体利益,但是不管,还幸灾乐祸。基因能够形成一种算法,保证你人类载体在繁衍之后死亡,已经是非常之困难,进化了百万年之久。你看人家没让你满意,就说人家缺德?
实际上,是“人类”,托了基因和meme的福,才有了今天。如果说不以中性态度对待,那也不能恶毒攻击人家,而应该感谢才对。正是基因和meme造就了“我们”。在动物身上,没有造出来。它们没有自我意识,它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怎么回事。我们现在知道,我们是进化出来的一种产物。固然,我们发现,基因和meme不是竭诚为我们服务的,但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基因和meme应该竭诚为我们服务,否则它们就良心大大地坏了这种想法?还不是人类有一种愚蠢的自大和优越感,以为宇宙都围着地球转,地球围着你转。我以为,Stanovich实际上就是陷在这种偏见之中,始终没有爬出来。我们实际上不是宇宙的中心,也不是万物之灵。我们只是进化的一个产物。甚至,还得承认,我们实际上是这个过程中的一个副产品。但是,如果副产品产出了我们,为何不能看作是一件乐事?悲观者会看到凄惨的处境,觉得没人照顾,还有很多困难,宝宝心里苦——或许Stanovich有此嫌疑。反之,乐观来看,我们应该庆幸,竟然有机会产生“我们”。毕竟,正如Stanovich所说,我们人类的出现,只是一个偶然的产物,并不是必然。或许,西方人是被宗教中“上帝宠幸的子民”这种想法宠溺下惯坏了。当然有很多困难。就像Stanovich和其他许多人所看到的,我们的理性有限,我们还受到自动系统的极大影响。实际上,如果要真的追究自我的话——Susan Hurley以为找不到一个真正的自我,我以为可以——会发现一个更加困难的事实:这个称得上自我或人的灵魂的东西,正如Stanovich所说,不是意识,更接近理性,是一个“认知系统”,实际上就是笛卡尔的“a thinking think”,那个“我思故我在”中的正在思考着的东西。这就更悲哀了,因为这引发了灵魂和肉体的分离。正是由于存在这种分离,才有我反复引用的罗素对苏格拉底的评价:他来自上天的灵魂,对尘世的肉体有着完全的控制。实际上,这就是我所说的至高点。我就奇怪,为什么到目前为止,除了苏格拉底、康德这些古典哲学家,我所读到的现代哲学家的书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种纯粹理性的存在,却始终在欲望和工具理性里徒劳地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