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事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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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先生在《天演论》中讲到,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翻译不仅难,也易被忽视,但是翻译的贡献,远比大家想象中更大。在中世纪的欧洲,许多国家只有翻译文学,而无创作文学。而中国史上三次翻译高潮,东汉至唐宋的佛经翻译、明末清初的科技翻译和鸦片战争至“五四”的西学翻译,也对文化历史的演变起着重要的作用。
译者,文坛上的冷门人物。如今提到文学不免俗会联想到许多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龚古尔文学奖、塞万提斯文学奖、但丁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芥川文学奖、普利策奖不胜枚举。虽世上有许多诸如里尔克、钱德勒等不在乎荣誉的诗人、作家,但普通读者还是相当看重这些奖项分量的,比如一些媒体上就经常看见类似“村上春树今年又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类的题目,再如某作家一获奖就作品加印,一书难求。那么关于翻译的奖项设置呢,能想到的有哪些,我确实没想出来。译者的确是文学中容易被忽略的人,他们笼罩在原作者的阴影之中,译好了,光荣归功于原作,译坏了呢,罪在译者,这也是译者更容易被想起的时候。
余光中先生除了诗人、作家、学者身份外,也是著名翻译家。《余光中谈翻译》收录了20世纪下半叶先生关于翻译的20余篇散文,其中也有根据讲稿改写之文。文中对比了中西文学语言的特点,谈及翻译中常见错误,也痛心新文化运动以来中文日趋式微……其中绝大部分例证都是汉英英汉翻译,也有极少西班牙语等小语种例子,虽讲看似枯燥的翻译,但实则妙趣横生,毫无枯燥之感。
翻译,不仅要译有形的词句、无形的文法,还需对中西文学都有相当的了解。造成中西文学相异的原因,可分内在、外在两种。内在的属于思想,属于文化背景;外在的属于语言和文字。西方文化包括三大因素,希腊神话、基督教义、近代科学。其中希腊神话,基督教义决定了欧洲的古典文学,西方文学最高境界是人性中的魔鬼和神的战争。而中国文学欠缺神话和宗教背景,更多的冲突与和解是发生在君臣、母子、兄弟之间的,中国文学最高境界是像陶潜这样“悠然见南山”人与自然的默契。当然中国文学中神话成分也不是半点没有,但大半东零西碎、不成格局,故事性弱,未作道德的诠释,装饰性比较浓,比如《楚辞》。再说语言文字方面,中国文字历久不变,外来语成分极小,较欧洲各国文字为纯,这使我们今天仍能读古人留给我们的诗词古籍。而欧洲文化交流频繁,很难保持语言纯粹性,如英文,便大致有拉丁,法文和古英文三种来源。如此不同的语言与文化背景,怎样才能畅达传递其中之意呢。正如余光中先生说,大翻译家都是高明的“文字的媒婆”,他有一种能力,将两种并非一见钟情甚至是冤家的文字,配成情投意合的一对佳偶。
大翻译家自然能配成佳偶,但也有许多配成怨偶的反例来证明译事之难。
●有诚惶诚恐、深恐译漏译错一个词的翻译,如“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大家互相枕着垫着睡在船上,不知不觉东方已经露出白色的曙光,这里的“中”若非要用“middle”来表现,岂不死板滑稽;
●有不能消化的被动语气,“饭吃光了”非得讲“饭被吃光了”不可;
●有以为将句子里的每一部分译过来,就等于把句子都译过来了的翻译。说起来我自己便是如此,有时候看见不认识的词组便如临大敌,好容易想出来,马马虎虎将其与句子其他部分串在一起就算完;
●有一碰到形容词就交给“的”来组织的“的的不休”。如今中文“的”字滥用现象很是普遍,用多了还会产生冗长、不清爽之感,而写文章不一定非要用那么多“的”。书中对比了曹雪芹《红楼梦》和近代一散文大家作品,曹雪芹“的”字用的少,句子照样精妙,这位散文大家作品中平均六七字便出现一个“的”,但这部作品也并未高明到哪里去。
●有假李白之名,抒庞德之情,偷天换日的“意译”。读到此处不免想起两位不很喜欢的台湾译者,在译作中不仅大篇幅贬低已作古的诗人,更是将自己的作品混在原作者的俳句中推销起来,比“意译”更让人难以接受,最后也不知道是看原作者作品还是看译者作品了。
●有公式化的翻译。这里我觉得特别有趣,因为先生说的几乎每个问题自己都有。看见“when”,就“ 当······时”,看见“about”就“关于”,看见as就“作为”,看见数量词不管“一个”“一位”都要明确写出来。还有我们经常看见的“最······之一”的语法,看起来精确极了,但未必如此,“他是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最伟大抬到至高,之后却稍加低抑,结果只是抬高,但未真正抬到最高。在翻译中写出这种僵化的句子并不是最可怕之处,可怕的是这种句式已经融入我们日常表达习惯中,也就是说中文的西化。西方文法,好处是思考缜密,缺点是过分繁琐,中文文法富有弹性,其实原本的中文表达习惯不用如此繁琐也能表达清楚。比如“他是教师”,已足够清楚明了,不必非要说成“他是一名教师”。
中文的西化从新文化运动开始。新文学作家,因时代原因,文言日趋式微,白话文尚未成熟,西化之潮难以抵挡,除文学功底深厚的大家,很多人最终文言未读通,白话也未写好。再说今天,外文系出身而作翻译的人,其实至少有一半要靠中文,但好像系方和学生都更重视外文课,基础、高级、听力、视听说、精读、笔译、口译、文学甚至古典文法、科技和商务,外文必修课选修课被排的满满当当,而中文课只是大课,念几首诗,看看指定书目写写小论文,再考了试就完了,甚至课程设置还不如第二外语多。这也难怪,我们总觉得中国人岂有不会说中文的,但能说和能译是两回事。就像平时看原版书,觉得书里的意思能看懂就行,也不会深究这个词讲出来究竟用哪个对应词汇更为恰当。所以,翻译也是一种创作,一种“有限”的创作。中文水平高也是出妙译的原因。文字不中不西,不今不古,读者阅读体验自然不会好。年初曾读某欧洲小说三部曲,因前两部译者逝世,第三部换了译者。当然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译者换了,只读了几页便觉得别扭极了,翻回封面一看果然是译者换了。本是关于欧洲宗教改革的书却被新译者译出了武侠小说的感觉来,遣词造句莫不做作,有一种用错力的感觉。
掌握了语言,文学文化也要融会贯通。书里阿道司·赫胥黎书名的例子让人印象深刻,赫胥黎的书名不是出自莎翁的名句,就是引自弥尔顿和丁尼生的诗篇,如《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一书,典出《暴风雨》,少有人不将其译为《勇敢新世界》。由此可见,翻译并不是拿着字典翻一翻,查一查就能完成的事情。厚重的知识积累也必不可少。再说,我之前一直简称加西亚·马尔克斯为马尔克斯,也是最近才知道如果在很熟的情况下可叫他名字或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他母姓,在拉丁美洲,只称呼一个人的母姓,可能会被认为是私生子。对文学文化的不了解真的很容易让人露马脚。
写文章有“化境”“醇境”之说,译笔精进后,也只能臻于此等境界。妙译有赖于才学和两种语言上的醇厚修养,像余光中先生这般天才译者能出妙译,而普通的译者尽了力,少些错误,再加上原文的精妙,也能入“稳境”。作家怕江郎才尽,译者不必怕,译者的本领老而愈醇。踏踏实实将翻译工作做扎实了,并不比那些文字平庸的作家差,前面尚有朱生豪、柳鸣九、傅雷、荣如德、丰子恺、许渊冲、林文月等先生作榜样呢。
外语学习不是简单之事,伏尔泰初学英语也会愤怒、抱怨,而如余光中先生所说,语言,天生是不讲理的东西,学者必须低首下心,唯命是从,而且昼思夜梦,念念有词,若中邪魔,才能出生入死,死里求生。学外文,必须先投降,才能征服,才能以魔鬼之道来服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