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末还是诗
陈丹青将木心的绘画全归于其偏爱,即他之绝对,种种记忆,不过抚认了他的绝对。同时他以其绝对拂过全世界。这样触及的,不过三两指纹。木心的绝对,其实是他本真,但是且慢,“世界性”,“世界性”呢?那是艺术的本真,世界是一条线(至多是一股线)。但木心的绝对,是说这两种本真是一个。有时候是这样的,真就是以之为真。但这不是信,而是真命,是真的塑造。有人是说了乃么话才是乃么人。不管美专记忆还是其后的纽约世面,抑或一以贯之的宋元基因,所谓艺术的世界性就是全世界的艺术家来到我这里,几乎异口同声,说出艺术的真理。凭着这个真理,我才能做我要做的事,于是在本真中,也才有我的本真。这两种本真相互映照,千江有水千江月。
陈丹青写那些记忆,是为了帮木心撇开它。但旋即狡黠地笑了,撇开是撇开了,然而喔唷,袖子被树枝挂住了角。这是真的羚羊挂角。
木心怎样背离传统,做他的局外人,——靠他绝对的偏好,他的本真,“我的人,与他们不一样”,但他同时,一只眼睛盘过来游过去,那是看看,看过了,传统一段花枝上,密密麻麻蜂蝶,——都做了什么。林风眠,那是有了自己的逸枝,很不容易的,木心也羡慕,但他是红胸鸟,落上了落上了,到底飞开,“他不要跟我们在一起”。但是,鸟是天空的鸟,是宇宙的鸟,但鸟栖枝。鸟栖枝的意思,是鸟有了自主性。
不管是四十年代乃师的影响,抑或琼美卡时期的抽象版画,木心还是蜂蝶,蜂蝶的记忆。人在枝上走。也下来过,一直想下来,怎么下?见过一两片花朵落下来,旋即,化作飞鸟挺掠了出去。好像风睡着了,满山满谷,旋即消失。然而鸟的飞,二十世纪那些现代后现代艺术,过时的树枝,乖曲、破灭的条干,看过了,又落回到这里,于是大鸣,好像早晨来到一样。艺术的自信,飞来飞去,不是鸟的飞来飞去,是早晨,曙光的意思。有的人会说,整夜整夜的曙光的意思。早晨是不飞的,早晨是就在这里。木心晚爱散步,知道早晨这样的事物,也是散着步来的。
天才像鸟,飞着出去,但是散着步回来。回来天就大亮。
为什么是山水?陈丹青言宋元基因,言下意,是木心“若无其事”的煞有介事。另一个意思,“呈现艺术 退隐艺术家”。为什么山水就可“呈现艺术 退隐艺术家”?想想木心的诗,偏偏是他耽写的景物比人事更知什么是美。没有意义的事物最有意义,他一向的意味观。在意义与景物间,或者说观念与事物间,他的感觉,这就是诗。
另则,“山水”已经非山非水,也即,山水本身有抽象意味。“离开中国后,我转向现代抽象,但我不是抽象派,我可以立即回到古典风格”,这还是意味,古典在意味上有其抽象。“拉斐尔美到形上”,亦是这一表述。但山水的抽象明显更有现代意味。
但还没说完,“他接受林风眠既非西画、亦非国画的那样一种暧昧的方式,是不愿陷入似是而非的所谓文化的界分”。是这样的么?或谓,“精神”是哪里的呢?木心也说,那条线,东西方艺术有他的线,线的线是哪里的呢?所谓通其神。陈丹青言木心的两极,倪瓒与肖邦,“肖邦的触键,倪云林的下笔,当我调理文字,与他们相近相通的”,这可不是两极了,而是两极中又有一极,一个意思。“中庸”么?陈丹青的意思,他自己的一极。
我们说左右逢源,是说中间的那个人。我又要调笑木心的名字了,“木心”,中间的那个人。两边的是什么呢?木心,一个潜行的艺术的真理论者。陈丹青的意思,哪里有什么真理啊,那不过是你的偏好。
木心晚年那批转印画,已然超越了物体,超越了美,而是有了他观念。但这个观念,是一种作为审美的观念,更准确地来说,观念感。“拉斐尔美到形上”,不是拉斐尔的画有什么形上要说,而是其形上是作为一种审美要素使人感知的。这是纽约时期的影响么?我们看这个观念,不是说出来,暗示?也不对。象征,就更其差之千里。他是怎样使人知道他观念的?说来可怕,他就是单纯地画了这些。但我们一看,——这些已不是事物,且亦不是抽象,而是象与不象间,突然有了观念。他是怎么做到的?我笑笑说,因为标题。标题是一种相等的修辞,隐约的“是”。这里的简略让人忽视了其判断的句法。木心当然知道,艺术的事情多么可笑,神圣一个扣子没扣好,就要掉头离去的。标题,也不过是扣个扣子而已。但是不全是标题,还有什么?
陈丹青说绘画是他音乐文学外的另一极,其实不对的,他就是在作诗而已,但是这种诗,象与不象间而有了观念,并且此处观念已非智慧,而是诗。这是绝对的诗之在绘画上的实现。在语言中诗与哲学是一件事,那是在存在的层面上,然而绘画上,它们无条件地是一回事,并且此处哲学成为诗的黛色,或者用绘画的语言来说,观念成为一种灰调子。但这是真正的直观,看出来的,真正的诗是看而不要读。这个“看”,是观看。
他在音乐上也有这么回事,音乐的灵智,我前已讲过,还是观念上的事,一种听上的直观,譬如他的《生与死》,“布拉姆斯呀”,另一幅,“西贝流士”。我说木心是诗人,是在这个层面上说他是诗人。木心画画,作曲,毫无疑问,是因为在文学上,他做不了这样的诗。
中国画的神逸无论如何形塑了他的偏好。所谓雅,“中国雅,雅之极也。世界四大古文明,中国最雅。”然木心的绘画,是忘记。灵感是忘记。因为凡记得的东西,已经有过了。灵感,是真正的白驹过隙。但陈丹青猜测木心的绘画,是“宋元的记忆遭遇了木心”,这样一个主客颠倒,是灵感而已然超越了灵感。那文雅以灵感的方式,而亦克服了灵感的薄弱。
“空无人迹的画”,有什么呢?说来悖谬,有观念。陈丹青说魔性,不是这样的。但这个观念,又是乃后的。这是第二重颠倒。这样,就避免了象征。上帝当然不是无意的,上帝当然也不是有意的。有意无意间,已经出现了。那么,就叫你亚当吧。
这是木心的诗学,他的转印画,先是一个玻璃片与水墨的世界(宇宙)设定,一个哲学设定,其次,上帝、上帝的意思,接着我说出上帝的意思,并且记忆的遭遇,是记忆遭遇我啊,是灵感遭遇我啊,还有另一个上帝?最后,眼目看定,轻轻唤出那个名字,也就是观念。
陈丹青说木心的绝对,我却常常慨叹,那些年画家们将上帝看作是远处的地平线,如今木心是将“我”换作此,好像这里上帝才是主角,而我是他遥远的参照。
但他又说“看透绘画”,透到哪里去?到观念处,木心的画,还是画么?那么是诗?是哲学?那一幅幅严厉的浑如太初的寂静,是宗教?我又要引用木心的话了,“郭松棻先生说我的写作来自‘彼岸’,彼岸,就是超越宗教、哲学、艺术的所在, 那所在,我不会向大家坦白”。他坦白了,在绘画里。陈丹青认为在更高的意义上,木心不是画家。毕加索也说,“我本来想成为一个画家,却成为了毕加索”。二十世纪的艺术,普遍越界。木心也是那个越界者么?不同于诸君,他的界是纵向的。
“画家没头脑的”,木心看不起艺术家,虽然在形相上,木心的画已有无限意味,但他对“雅”不满,他要的是“神”,所以看木心的这些画,不要把它当艺术家的作品,哲学家呢,这些不是论文,“哲学家太萧条了”,他也不是哲学家,只在很少的时候,提及音乐的那种灵智,木心惬意了。你们知道么?这就是诗呀。
“勃拉姆斯、贝多芬于交响乐慢板之章忼‘高台多悲风’之慨,哲思之因高而悲悲而愈高”,什么是“灵智”?一种美的判断?那还不是,而是那美与判断,一回事。怎么就是一回事了?这是绝对的神秘。我讲不清楚,但是我可以写这样的诗。
在这些问题上,我们触及到人的本质。我又想到木心的诗,还是那些意思,马拉美的音乐与智慧论,不过他转了个舵,——航向拜占庭,不是音乐带出智慧,而是音乐与智慧都是音乐,智慧之后还有他的音乐,智慧加入了音乐。包括他的俳句,木心不画人,但知道人是提点出来的。想想木心画中的那些提点,人的观念,人有一个形成观念的结构啊,提点出来的。很可能,上帝造人,用泥土抟出来?苦煞!上帝不打工啊。不过他吹气倒是真的。吹气是提点呀,但不是吹入。是风摇撼树木那样,不是风吹入了树木。或者也有吹入吧,但以摇撼为主。
中国人看自然,而有了一民族的存在方式,这还不是提点。木心的提点,要有作为的,标题、象与不象间、时空的亡失、大小之辩,这都是提点,但不是词语的义项那样的观念结构,而是一种借助想象的整合。并且,最大程度上,免除绘事。上帝造人,免除绘事。
“要么连看破红尘也看破”,这是木心艺术上的方法论,只有这样才能做艺术,已经不再是艺术?那么不介意是不是艺术。
“大都会美术馆有位女哲学教授看了我的画说,世界第一”,但木心的创造观念,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全部幼稚”,但无意间,似乎,他道出了观念生成的结构,并且他使观念成为形上的审美要素,最终超“雅”入“神”,他且使“神”带有抽象意味,在这个意义上,他是绝对新鲜的古中国人。
木心看低艺术家,但还不能看低诗人,他的画,仍旧是碎片,一幅一幅的小纸片,他对建造世界没有兴趣,最多,留下一块纸片。犹太人弄错了,上帝的证据不是世界,而是一小块世界的碎片。“要么连看破红尘也看破”,看破诗呢?真的要死了,但诗后面是什么呢?那是绝对的沉默,人的尽头。
但诗的尽头,不是诗的疆域。我们似已知道了人的边际,但我们还不知什么是人。愈是在这里,我们愈将发现意义的美妙,虽然诗自始至终都有其“无言”,那是事物的部分。因为观念世界十分神奇,似不可仅作花香观,而广阔,都是在界限内。正是在这个无尽的早已没了诗哲之分的观念世界,疆域的真实才显现出来,意义才真正被考量,似乎可以想见,所有的地理都是由边界无限回头而来。而诗的疆域中没有闷郁,人在大地上走着,没有闷郁。大地永远有事情要做,大地不做事情,大地深无一人,但木心唯是摘了几片叶子来做他亚当的装束,他没有步入那个世界。这似乎一贯是诗人的运命,他跌跌撞撞来到门前,他死在那里。
我似乎已经不是在谈论绘画了,绘画的确没意思,画出来了,一切作罢,那是有了边界,疆域旋即消失的意思了。但绘画又是多么神秘啊,我们永远也无法说出一件事物。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木心是真正的诗人,他颜料一样地使用了意义,他葡萄一样地手捧事物。
九月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