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天穹与无岸之梦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传道书》第三章第3节至第4节
《镜子》像镜子在照镜子,故事像故事在讲故事。阅读《佛兰德镜子》的人,在现实的想象中打开一层层盒子,随后一步步走进Dome想象的现实。
闭合嵌套的叙事方式会让作品生发出一种无穷无尽的效果:《伊利亚特》一卷之中、卷与卷之间的情节对应,在一个横向的平面上纵向拉伸了史诗的文本空间;经典圣徒文学《金色传奇》以三段循环闭合的海上航程记述了抹大拉的玛利亚的事迹,彰显神之追随者在世间拥有至高无上权柄的同时,又制造出被充分调度与使用的神圣场景。
《佛兰德镜子》也安置着类似的精美结构——当更正、变化与强化使阐释、概述与抒情一一稳定,当事件的进度被控制,篇章的布局被平衡,人物的命运被确立,回环的叙事结构被给予,《佛兰德镜子》就展现出了古典音乐般精严绵密、理性规整的美感。
Dome的故事拥有高雅的乐趣,这种雅致在语言层面上得到揭示,被适度的柔情涵泳,超越人物情绪之外。在佛兰德镜子照映的世界里,16世纪的时代剧变,得以用诗化的叙写呈现;梅赫伦修道院里,讲故事的夜晚神秘而缓慢;“红”所在的苏瓦涅森林,饱涨的氛围能和雾气混同,一起倒下、散开;“爱”这个广泛而模糊的词汇,在爱梅卢斯的好友叙达修斯那里,几乎和单方面的、高贵的狂热与孤独同义。无论人物承受的命运是否相同,终章是喜是悲,高妙细腻的处理手法都能让我们安静地听完整个故事。
意义好比事物的身份,我们热衷于赋予事物不同意义就像乐于给玩具娃娃换上不同的衣服——对《佛兰德镜子》的探讨也是如此。谁来揭示意义,谁来完成意义,答案都是随机的。意义可以是爱,可以是心,有时也可以是思念,或者是追寻意义本身,但我更愿意把《镜子》世界的存在理解为时间与现实的对话——就像作者自己说的,“人类的头脑依赖现实和时间,就像依赖面包和水”。
我们能很容易感觉到Dome对时间的偏爱,更准确地说,是对时间点的偏爱,即把光彩夺目、令人呼吸停止的瞬间,升格成为能够破译生命答案的暗语。此种类型的乐趣在《佛兰德镜子》中经常出现:来自布鲁塞尔的某条小径的灰尘沾在雨果大师的画上,却在某个时刻要与奥斯坦德的尘埃会合,以偶然的面貌出现的必然机制,在复杂的运作后,给出了只为彼时彼刻而存在的答案;扬与堂·迪亚戈的相互理解,在以佛兰德画家雨果的祭坛画为门户、窥见神秘世界的幽光之后得以实现;叙达修斯与爱梅卢斯一眼就在罗马盛夏祭典的人群中认出了对方,于是一个人永远地跟另一个相遇——如果“时制与历法只是海滩上的脚印”,那么单体的、琐碎卑微的永恒在所谓的“瞬间”里捕获意义,也就顺理成章了。
关于时间,还有一处很有有意思:爱梅卢斯写给叙达修斯的信被放置在整个故事的末尾,信末日迟到了近两千年。在这里,属于信的时间被折叠,但却没有断裂。当然,无论是对“瞬间”进行写真,或在文本中用技术手段折叠时间,都建筑在时间流的有效性与连贯性之上,且这种连贯与有效在《镜子》世界被非线性叙事掌管,有一套更为精致与流畅的法则。
抽离掉小说的排布架构,《佛兰德镜子》情节本身是容易理解的,所以故事阅读起来,像是抚摸质地柔软的毛呢帽子,非常从容舒服。难读的反倒是文字背后的东西:古典学关怀、经院哲学讨论、中世纪艺术理路、教会史上的纷争,以及作者的欲求为何,观念路径怎样,美学活动的兴味指向何处等等,这些都需要现实的智识予以支撑。
1566年8月11日发生的低地国家破坏圣像运动,对于非专门研究西方宗教史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略显遥远甚至听起来有些尴尬的事件;大公会议时代对于信仰一次又一次地拨乱反正,可能会令不熟悉早期基督教史的读者产生困惑;甚至小说章节标题中“蜘蛛造屋”的譬喻,也无法给不熟悉《古兰经》的大多数人带来任何心领神会的愉悦。然而“字句叫人死,精意叫人活”,秉持着厚重宗教史性格的文学场域得以视觉化,从历史现实出发的实证研究溶解在独特的时间观里,不太相关的、历史人物与虚构人物交织在一起的命运得到关注,个中的有趣程度就已经远超某些历史学家看似严谨实则味同嚼蜡的平庸学说了。
尽管“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但人类本身是赫拉克利特的河流,从属于我们的语言与事件,无论是小说还是现实,也都处在变动的时间序列里,故而以“红”为名的修道院“幸福有时,悲恸有时”,宗教进程中圣徒们的塑像“拆毁有时,建造有时”,现实世界与镜像世界里的各色人物也暗暗在各自的时间轴线上排演着“哭有时,笑有时”的古老戏剧,一如《传道书》中那位所罗门王流及后世的人生经验。
《佛兰德镜子》是同心天穹下无边无际的梦,天空不会有囹圄,梦也不会有桎梏。你是想描绘这些层累构造的梦吗,还是喜欢以沉默与它面面相觑,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想躺在圆形苍穹之下简单地享受做梦的快乐?使故事迷人是作家应该有的基本优点,但我想,无论是享乐主义书虫,还是惯以学院派目光审视历史小说的读者,应该都能从《佛兰德镜子》的映像中观照到自己的审美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