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任何以理论为名的说教
艺术作品不是一匹匹赛马,其首要目标不是确定一个优胜者。对文学价值我们无法进行理论规范:这是理论的局限而不是文学的局限。
我试图对文学的基本概念、基本要素进行思考,即对文学分析、文学研究的所有话语预设进行思考,对专业人士或业余读者在谈论一首诗、一部小说或任何作品时所做的假设有时是明示的,但大多数时间是隐含的进行思考。文学理论应该承担起厘清这些一般假设的责任,以便我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们的目的不是提供一些窍门、技巧、方法和一整套工具,将之运用于文本,也不是用一些抽象的行话和一些莫名其妙的新术语来吓唬读者,而是以大家对文学的简单的、含混的理解为基础着手分析。理论追求的目标是常识的崩盘。理论抗拒常识,批判常识,将常识斥之为系列(作者的、世界的、读者的、风格的、历史的、价值的)幻象,文学研究若想成为真正的文学研究就必须摆脱这些幻象。然而,常识对理论的抵制厉害得令人难以想象。据保罗·德曼的观察,理论与抵制是必然相伴生的难兄难弟;没有常识对理论的抵制,理论便失去了存在的理由;这就像诗歌之于马拉美,如果他想象的那本“书”是可能的话。然而,常识不屈不挠,理论亦固执己见。拦路虎杀不尽,理论陷入烂泥潭。306这种情况屡屡出现:为了彻底解决一个无处不在、阴魂不散的恶魔,理论家们开始支持一些悖论,比如说作者死了,比如说文学与现实无涉在其幽灵的教唆下,理论耗尽自己的好运,因为每当一个说法走向自相矛盾时,理论家们便不得不进一步细分以走出困境。于是,常识又冒出头来。 我所描述的,是理论与常识间无休止的对抗,是二者在文学基本要素这块地盘上的殊死决斗。理论对常识发动攻势反而自受其害:面对常识这条不死的九头蛇,理论越是繁衍枝蔓,越是内斗不止,便越有可能忘记文学本身,结果在从批评走向科学的过程中,在用实证概念取代常识的过程中一败涂地。用英语说,理论可谓“ paints itself into a corner”(自作自受),它为常识所设的圈套缚住了自身,它自己发明的难题成为它不可逾越的障碍。于是,战斗周而复始。除非有一个极具幽默感的赫尔克里( Hercule),否则无法成功摆脱这一困境。
理论或虚构文学工作者对待理论的态度令人想起基督教神学中关于双重真理的理念。在基督徒中,理论既是信仰的对象又是背弃的对象:信之但又不应全信之。诚然,作者死了,文学与世界全然无关,同义现象本不存在,所有的阐释都有价值,经典乃非法概念,但人们依旧在阅读作家传记,将自己想象成小说中的主人公,兴致勃勃地在圣彼得堡的大街小巷中追寻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足迹,这就是理论无法取胜的原因。它无法消灭读者的自我。
真正有成效的理论只能是反躬自问并对自己话语进行质疑的理论。